北冥有鱼:人类学家的田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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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遇见花开

林红(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

2008年11月4日,深夜,肃南牧区,我猛地从梦中惊醒,眼前恍惚是一张年轻的面孔。

2014年2月20日,北京,我提笔,忆起那夜梦中年轻男子的面孔,被惊醒后久久难以平复的愤怒仍旧令人心悸。但,只是记忆而已,那时那刻的愤怒已然转化为此时此刻的感恩。

那一年,我在田野。他22岁,是村里走出去的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又回到牧区,在邻村做大学生村官。他瘦高个儿,麦色皮肤,细长眼睛,高颧骨,窄下巴,典型裕固族男子的身形和面容,一副眼镜又让他多了一份淡淡的书卷气。

我进入田野的第一天,就被乡政府派车送到了他所在的村,以一种很正式的方式交接给他。当时,我并未充分评估这种交接建立起来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会给自己的田野调查带来什么影响,只是单纯地认为这种方式能够让我迅速地进入田野,而他就是我的那扇门。

事实的确如此。他生长在牧区,熟悉周围的每一个人;能说流利的裕固族语,这在年轻一代裕固族人中已不多见;大学毕业,思维敏捷,能迅速明白我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他因工作需要,时常走家串户,传达政令,收缴费用,了解民情,而我可以搭乘顺风摩托车。

在牧区做调查,交通应是最大的挑战。两户牧民家,近则二三公里,远则十几公里的山路。在他的管辖村做家谱调查时,坐他的摩托车,一户挨着一户走,为了方便我,他原本两三天就能做完的家访,硬生生用了八九天。当我转战到邻村时,才真实体会到他的顺风摩托车的意义。在邻村,差不多的户数和路程,没有专职的摩托车,我只能采取一户一户接力的方式,即第一天在A家,第二天由A家坐摩托车到最近的B家,第三天再由B家到就近的C家,以此类推。如遇主人家年纪太大、不会骑摩托车或没空闲,就免不了耽搁两天。于是,邻村的家谱调查我做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让我真切体味到身不由己的疲惫,以及深深的浮萍飘零的孤独感。于是,我格外珍惜他每一次走家串户的机会。

忽然有一天,在我跟着一家牧户转场的途中,有人与我打招呼,第一句话便是:“咦?你怎么没有跟着~~?”我一愣,旋即一笑。那一刻,我被对方的问题砸懵了,大脑里条件反射地蹦出一个反问句:“我为什么要跟着他?这是我的调查。”遗憾的是,我当时并未深究对方打招呼的那个问题,也没有深究自己潜意识里蹦出的那个反问句。

直到有一天,他与我说起村里的一对叔嫂恋。一对兄弟,哥哥已婚,育有一儿一女,弟弟未婚,一直与兄同住。近几年,哥哥长期在外放牧,于是传出弟弟和嫂子好上了。我问:“怎么知道他们好上了呢?”他说:“那兄弟经常骑摩托车在村里跑,后面坐着他嫂子,哪有一个女人经常坐男人的摩托车到处跑的,除非是自己的媳妇。”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我试探性地问:“那我经常坐你的摩托车,村里人会不会有说法呢?”他腼腆地一笑,说:“你不一样的”,便再无后话。

但是,我的担心却渐渐演变成了焦虑。那时,我进入田野已近四个月,与村里人早已熟络。初始,人们与我打招呼便会问起他;后来,爽朗的大婶们便开玩笑:“你反正还没有结婚,干脆把男朋友甩了,就嫁我们牧业上的小伙子吧”;再后来,玩笑更加肆无忌惮了:“你看~~怎么样?就嫁他吧”。从最初一两个人这样开玩笑,到后来人们逢我便如是说。于是,我从开始的毫不在意,一点一点地变得不耐烦,并逐渐焦虑起来。之后,我刻意疏远他。数月后的宰牲月,一家牧户宰牛,邀请我去吃新鲜牛肉,与他再次遇见。我不理不睬,他时不时拿眼神瞟我,小心翼翼。一位熟悉的大哥发现了异常,笑问我:“你为什么不和他说话,是不是吵架了?还是见到他害羞不好意思?”一听这话,我心里乍地腾起一股怒气,但又发作不得,只能一笑了之。但面上的笑容,却无法消解内心的愤怒,直到那晚噩梦,惊醒后,仍旧清晰地记得那张面孔。他,已入了我的噩梦。

时至今日,犹记得那年7月,草原上漫山灿烂的金盏花和紫云般的马莲花。记得他问我:“如果我结婚了,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如果我死了,你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吗?”当时的我,非常果断地说:“不会!”那时的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所有怒气都撒向了他,归根结底是怪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一个未婚女子经常坐未婚男子的摩托车意味着什么。

前些天,得知他即将结婚,他的妹妹问我是否回去,我毫不犹豫地说会。事过经年,才明白,当初对他的那份怒,其实更多是对我自己的,只是,他成了那个借口。如今,那份记忆在岁月中沉淀后,愈见芬芳;也才知道,那年草原上的花,开得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