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人以弱露真情:从我在田野中的第一次落泪得到的感悟
有人说,在别人面前落泪是懦弱的表现,因此羞于表露出来。不少人类学者在做田野工作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想法。对我而言,在田野中落泪的情形颇有一些,在田野对象面前落泪也有两三次。不过,我并不觉得在田野对象面前落泪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尤其是,落泪让我感受到了田野对象对我的关爱。
14年过去了,但我当年在田野工作中第一次落泪的情形仍然非常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记忆中。事后回想,心情自然不像当时那样有着深深的痛苦、委屈和失落,而是在觉得好笑之余,多了一份感慨。这份感慨就是:热嘴唇碰冷屁股的事并不少见,而伤人最深者常常是自以为很亲近的人。
2002年的春天,清明节刚刚过去一个星期多一点的样子,寨子里热闹的泼水节已经过去,正是西瓜大批上市的时节。这年是西瓜的大年——由于此前的丰收和获利,芒市地区各个村寨的村民们这一年大量种植西瓜,而且西瓜获得丰收。然而,收获的西瓜很多,当地市场根本消化不了,甚至连寨子里大量喂养着的猪们都奢侈到只吃西瓜最中间的最甜的那一小块。在这样的背景下,前来收西瓜的老板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言谈举止中显露出一种高傲和嚣张。
一天上午,我正在那目寨主干道上做田野,一位家在佛寺附近的大妈找到我,对我说,当初我是镇上派车送下来的,现在镇上的领导恰好在寨子里开会,希望我帮忙问问镇里能不能派一辆运西瓜的卡车。她说,家里好不容易来了一位收西瓜的汉族老板,可是他没有卡车,要让大妈自己找车。大妈没有办法,只好找我帮忙。看着大妈充满期待的眼神,本来不想掺和此事的我只好答应帮忙问一下。恰巧当初一同送我到寨子里的一位镇上领导路过,我便上去询问,领导告诉我,镇上没有卡车。看到大妈满脸的失望,我心中不忍,便同她一起到她家里见见那位汉族老板。
这时,我来到云南芒市已经三个多星期了。在这段时间,我只能用刚刚学会的一些傣语同村民们交谈,感觉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讲汉语了。而且,最初的新鲜感渐渐淡去,开始产生了一些想家的感觉。所以,当我听到收西瓜的老板是汉族人时,想去见见他们并同他们讲讲汉语的愿望是非常强烈的,甚至有些像是去见久违的亲人一样。
可是,当我满怀兴奋与激动地来到大妈家见到久违的汉族“老乡”时,还没跟他们交谈几句,便被他们的“不领情”伤到了心。
我:“你们好。”
他们:“……”
我:“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我是从北京来的,你们呢?”
他们:“跟你没关系吧?”
他们没有笑容,实际上也没有回答,态度有些敌视。我应该感到有些不舒服,但心情仍然处于终于见到亲人的兴奋中,没有在意他们的态度。
我:“没什么,就是问问。”
他们:“……”
我:“你们怎么没带卡车?”
他们:“关你什么事?”
这下,我有些听出他们的敌意了,但我还想交谈下去:“当然不关我什么事,我只是问问。不带卡车运西瓜不方便吧?”
他们:“这个不用你管。”
我:“我也不想管。”
他们:“不想管你来干什么?”
我又没有招惹你们,只是想过来跟你们聊聊天,怎么这么没礼貌?我有些怒了,“你们不带车来,让村民怎么能找到车?”
他们:“这个用不着你管。”
我不想再跟他们讲话,边往外走边说:“早知道你们这样,我就不会来跟你们聊天。你们这样的态度,怎么能做得成生意?”
出来后,我的心情很糟,脑子里一片失落、茫然和委屈。没想到满怀激动地跑去跟他们聊天,却碰到这么绝的回答。这真是热嘴唇碰冷屁股。我没有心思再做什么田野,准备回房东家休息。
到了寨子中间通往村委会的路口,一位在路口铺子里卖东西的大妈跟我打招呼。我在铺子口坐下来,把刚才的遭遇讲给大妈听。铺子口还坐着其他几位大爷大妈。听到我的诉苦,他们纷纷对我说:“别招惹那些汉人,他们可凶了。如果惹怒了他们,他们会来烧你的房子的”。此后,他们又安慰了我好久。
我心里一片感动和感激:伤害我的是我自认为很亲的“乡亲”,安慰我的却是我的这些遥远边寨的田野对象!而且,在这样的诉苦与安慰中,身为“汉族”的我,被寨民们看成了跟他们一样的同族乡亲,而不是一个可“凶”的“汉人”!
我的另外一次落泪发生在我在寨子里生活了三个多月的时候。那天下着小雨,看到寨子里的村民们家人团聚的样子,我想家了,便到寨口给家里打电话。当时母亲没在家,我便到在佛寺门口铺子里卖东西的老奶奶那里坐着等候。聊天时,老奶奶问我想不想家,我的眼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老奶奶一边拿出一些吃的给我,一边不断说着安慰我的话。
后来,老奶奶常拿我掉眼泪的事取笑我。我对老奶奶也不“客气”,有时到她家里或她的铺子里时,还会厚脸皮地向她要吃的。
对于这几次落泪,我的感悟是:人类学者也是人,而且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所以,同其田野研究的对象一样,人类学者也有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有自己的弱点和不足之处。那么,与其在田野中假装坚强、强大或无所不能,不如直面自己的弱点,适当地示人以弱。这样,人类学者在田野对象的眼里才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人,才是值得与之交往的人。这样,人类学者的田野工作才能获得真正真实的资料。要知道,人类学者在研究田野对象的时候,后者也在研究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