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维尔悖论
曼德维尔及其悖论对西方经济学、伦理学、政治学、社会心理学和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曼德维尔是睿智的思想家,尤其对人性具有深刻的洞察力。《蜜蜂的寓言》一书的副标题“私人的恶德,公众的利益”,就是所谓“曼德维尔悖论”(Mandeville’s Paradox)。“私人的恶德”基于他对人性的基本判断,基于他对所谓“美德”(virtue)的解剖。
曼德维尔是“性恶论”者,对人性的认识与马基雅维里和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一脉相承。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中指出:人们都是“不知感恩、薄情寡义的伪君子和骗子,都逃避危险,贪婪地追求私利”。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认为:人类本性自私,受制于怕死心理,受制于对个人利益的渴求,并全都渴望主宰别人;唯有强大的国家权力和法律才能控制个人的私欲,维持社会最起码的平安,否则,社会将解体为分散的人群,而为了生存,人人随时都会把别人撕成碎片。我国古哲荀况也认为:“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人生下来就是小人,若无老师教导,无法度约束,便只会看到财利……又因遭逢乱世、染上恶习,便因是小人而更重小利,因乱世而更胡作非为。”见《荀子·荣辱第四》)可见人性自古相通,无分中外。
曼德维尔认为:“美德”是一切克服了天然私欲的行为,“恶德”则是一切不顾公众利益、只顾满足种种私欲的行为,其中最主要的是骄傲、虚荣和奢侈(参见本书第一卷《道德美德探源》)。他还指出,人们的行为并无善恶之别,而符合道德的行为(例如慈善)只是经过伪装的自私之举。
曼德维尔提出,恰当地利用个人恶德,能使社会发展,能繁荣经济。例如,若无骄傲的恶德,许多公司便会破产,很多人便会失业,使英国经济衰退,军力大减;而若厉行节俭美德,人们便不会去买昂贵的新衣以满足虚荣,时装业便会破产;若无小偷,便无锁匠;若无财产官司,便无律师。他说:“在一切文明社会里,人们都从摇篮里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虚伪,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承认自己从公众的灾难中获取了利益,甚至不敢承认自己从其他个人的损失中获取了利益。教堂司事若公开表示希望教区会众死掉,人们便会用石块砸他,尽管人人都知道他以为会众办葬礼为生,别无谋生手段。”(见本书第一卷《社会本质之探究》)这使人想到古人韩非,他说:“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造车人造了车,便希望别人富贵;木匠做了棺材,便希望有人死。这并不意味着造车人仁爱而木匠心坏,而是因为人不富贵车便卖不出去,人不死就无人买棺材。”见《韩非子·备内第十七》)这是一种结果主义(consequentialism)或功利主义的道德观。
在《论慈善与慈善学校》一文中,曼德维尔将他的理论用于社会批判,认为建立慈善学校并非出于慈善的美德,而是出于同情。他说:同情常被误解为慈善,但同情可以溯及人的自恋(self-love)心理,即因看到自己的处境好于别人而沾沾自喜,而慈善之举能缓解和释放人们见别人受苦时心中感到的不安。他认为建立慈善学校不是善举,因为任何为了亲友或者为博取美名和众人尊重的行为,都不符合美德。他还认为慈善学校对社会有害,因为它们给了穷人子女不必要的知识,使他们产生了超越了其社会等级的欲望,破坏了英国社会既有的等级制度。
曼德维尔承认人人皆有恶德,由此提出应对它们进行“正义的修剪约束”,利用它们造福社会。可见他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其主张与鼓吹和提倡骄奢淫逸等恶德判然有别。苏格兰大哲学家休谟说:“行政长官只能去做可能做到的事情。他无法用美德取代恶德,以此来医治一切恶德。最常见的情况是,他只能用一种恶德去医治另一种恶德,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应当选择对社会危害最小的恶德。”(《论奢侈》)两害相权取其轻,乃是一种明智的政治策略。理想主义的人性观当然无比美好,人皆无私的大同社会当然很值得向往,但毕竟远离了数千年以来的社会现实。正义社会的理想与现实人性的矛盾,迄今犹存。人人具备美德的社会,固然应当赞美,却不是曼德维尔眼中的现实。
他从一个独特的视点,精辟地论述了人性的弱点何以能为社会造福。他说:“各种卑劣的成分聚合起来,便会构成一个健康的混合体,即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因此,政治智慧的惊人力量殊堪嘉许……这个寓言的主要意图乃是要表明:既享受一个勤勉、富裕和强大的民族所拥有的一切最优雅舒适的生活,同时又具备一个黄金时代所能希望的一切美德与无辜,此二者不可兼得。”(见本书第一卷《序言》)他将国家政体喻为一只盛着潘趣酒的碗,“贪婪就是这碗酒里的酸味剂,挥霍则会使碗中的酒变甜。而大众的无知、愚蠢和轻信,则是这碗酒中的水,漂浮其上、索然无味。智慧、荣誉、坚毅乃至人类的其他高尚品德,则被从人性的糟粕中人为分离出来,成为光荣的火焰,并被提炼升华,凝结为一种高尚的烈性要素,而应当被喻为白兰地……若不熟悉这碗有益健康的混合饮料,若分别啜饮其中的几种成分,必定会以为它们绝不可能混合成任何可以下咽的饮料……然而,经验却告诉我们:合理地混合我所说的这些成分,却能够制做出一种无比美妙的饮料,会得到口味高雅人士的喜爱和赞赏。”(见本书第一卷对《抱怨的蜂巢》的评论[K])可见,说他的言论提倡了恶德,乃是肤浅者的片面认识。
《蜜蜂的寓言》第二卷1729年伦敦版的标题页上,有一段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的话:“时间摧毁了人们毫无根据的妄念,确证了基于现实的判断。”[原文:Opinionum enim Commenta delet dies; Natura Judicia confirmat. 引自《论神性》(De Natura Deorum)]《蜜蜂的寓言》出版后的三百年时间,证明了唯有基于现实的判断(Natura Judicia)才能变革现实,使人类社会走向文明。而所谓“基于现实”,就是我们常说的“实事求是”。康德视为“绝对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s)的“行为准则”(maxims)固然高尚,但它忽视了人性的现实,所以只能是曼德维尔所说的“白兰地”。曼德维尔认为:“大多数作者都在教导读者应当做怎样的人,却几乎很少想到去告诉读者他们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而他所说的人,就是“处于自然状态、并不具备真正神性的人”(《抱怨的蜂巢》评论序言)。这个判断虽说会使常人赧然,使英雄气短,却完全“基于现实”。
但是,承认不良人性的现实,绝不等于无所作为、放弃改造不良人性,而这也是“基于现实的判断”。商业社会追求扩大商品市场,使利润最大化;为了达此目的,首先就必须制造需求。除了人们对生活必需品的刚性需求,制造需求大多都要借助于刺激和撩拨人们的物欲和虚荣心(或曰奢侈的恶德),利用人们贪生怕死的心理,并将它们合理化、绝对化。在这个意义上,说物欲和怕死乃市场繁荣之母,亦不为过。但是,真理离谬误只有一步之遥,过分姑息和滥用恶德不但具有马基雅维里的“不择手段”的影子,而且很可能演变为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甚至演变成对德国哲学家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1895—1973)和阿多诺(Theodor Adonor,1903—1969)所说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即强调手段的合适性和有效性、不顾目的正当与否的理性)的极度崇拜。
曼德维尔被誉为“一个盛行讽刺的时代中最伟大的讽刺家之一”(见《曼德维尔艺术和思想新探》),其文章的讽刺风格堪与斯威夫特及蒲柏媲美。曼德维尔的散文是英语文学的精品,他不但是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心理学家和医生,亦是一位不可模仿的散文大师。本书第一卷中对长诗《抱怨的蜂巢》的22则评论,每一则都是美文,足以独立成篇,有理且有趣,其风格胜于培根的论说文,因为培根散文素以枯燥简古著称。另外,本书第二卷的六篇对话,亦颇具柏拉图对话录之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