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个地方发生了如下的事情:安东尼·凡·博伦,荷兰籍,多年定居美国,在南部诸州经营棉花生意。好了,这位安东尼·凡·博伦,一个脾气温顺、不动感情的人,严格说来是个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刚刚在皇宫宾馆那阳光灿烂的、有着一色落地玻璃窗的露台上用完了早点。此刻他正在给这顿早餐锦上添花,悠然地抽起他那装在特制密封烟盒里从原产地带来的、粗大的深褐色哈瓦那雪茄。为了带着一个抽烟行家那种老练的、赛过“活神仙”的感受品尝最为沁人心脾的第一口烟,这位略微发胖的先生把腿高高抬起,放在对面一张藤椅上,然后展开《纽约先驱报》那巨帆般的大张方纸,在行情、汇率、经纪新闻的茫茫字海上开始遨游了。他的夫人克莱尔,从前的称呼是极为普通的克拉拉,坐在他斜对面,在百无聊赖地把每天早晨的柚子切成小块。她根据多年的经验,知道想用谈话攻破她丈夫每天早上树起的这堵纸墙是毫无成功希望的。所以,当头戴褐色小帽、长着红喷喷的脸蛋、举止有些滑稽的旅馆侍者突然拿着晨邮径直冲她走来时,她心里对此毫无反感。托盘上只有一封信。尽管如此,这封信的内容显然使她心情十分激动,因为她竟然忘记了多次的教训,开口去打断她丈夫的早读了:“安东尼,你听我说一句话,”她请求道。报纸纹丝不动。“安东尼,我不想打扰你,我只要你听我说一句话,这事挺急呢。Mary[10]”——她无意间用英语说出这个名字来,“Mary刚刚来信说她不能来了。她说她真的很想来,可就是心脏不好,唔,简直很糟糕。医生说,海拔两千米的高原她会经受不住的。这件事根本不能考虑。可是如果我们同意,她想让克丽丝蒂娜来我们这里待两个星期。你一定还记得吧,是最小的、头发金黄的那个孩子。战前有一回你还收到过她一张照片呢。她在一家邮局工作,还没有正经休过假,如果现在她提出申请,马上就能得到批准。信上又说,孩子在过了这么些年后能‘到你身边给你、亲爱的克拉拉,和敬爱的姨爹请安’,当然是太高兴啦,等等,等等。”
报纸仍然不动。克莱尔急了。“喂,你到底是什么意见,要不要让她来呀?到这里来呼吸几天新鲜空气对这可怜的孩子恐怕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说到底,这也是应该做的事。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无论如何总该见见我姐姐的孩子,我们同姐姐家简直没有什么联系了。我打算让她来,你不反对吧?”
报纸微微一动,发出一点点窸窣声。一个圆圆的、蓝莹莹的哈瓦那雪茄烟圈从报纸的白边后面冉冉升起,然后,才听见那沉重、冷漠的声音:“Not at all. Why should I?[11]”
这一言简意赅的表态,结束了这场谈话,同时也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中断了几十年的联系,就这样又重新恢复了。因为,虽然姓名里的“凡”字——在荷兰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姓氏罢了——听起来简直有点贵族味道[12],虽然夫妇间是用英语交谈,但这位克莱尔·凡·博伦夫人不是别人,正是玛丽·霍夫莱纳的妹妹,从而毫无疑义地是克莱因赖芙林女邮务助理的姨妈。她在四分之一世纪多的时间以前就离开了奥地利,这是一个不大光彩的故事中的一段插曲。这件往事,如今只在她脑海里留下依稀的记忆(人的记忆力总是很照顾人的),她姐姐也从未对女儿们讲过事情的细节。但当时这一事件的确曾经闹得满城风雨,如果不是某些聪明人的妙手扭转了局势,从而使这耸人听闻的事件得不到新的资料补充,就不知道还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了。那时的克莱尔·凡·博伦夫人不过是菜市区一家华贵时装店的时装小姐克拉拉,一个普普通通的时装模特儿。然而,当时体态轻盈、顾盼多情的她,竟把一位陪伴夫人前来试衣的年近半百的木材厂老板弄得神魂颠倒。短短几天内,这位养尊处优的富商阔佬,以一个惟恐赶不上末班车的人那种拼命狂奔的劲头,迷恋上了丰腴、活泼的金发时装女郎,而他那种即便在富有人家也算得上是异乎寻常的慷慨大方,又使他的追求进展颇为神速。不久之后,十九岁的时装小姐克拉拉,就已经可以穿着原先她只有资格在镜子前穿上给好挑剔、多半眼光很高的顾客观赏品评、如今已是自己财产的那些最最漂亮的衣裳和皮外衣,坐在旅馆的讲究马车里在大街上兜风了,这怎么能不使她的正派亲友们感到十分气愤?她愈是穿得华美,这位韶华已过的恩主就愈加喜欢她;而这位被突如其来的桃花运弄得神魂颠倒的老板愈是爱她,就愈加流水般地花钱打扮她。短短几个星期,她就使他销魂到如此地步,以致他已经在一位律师那里极为秘密地办理离婚手续,她只差几步路就将成为维也纳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了。可就在这时,得到匿名信告急的老板太太采取了一个断然的鲁莽行动,搅乱了一切。她为三十年的平静婚姻突遭破坏、为自己像一匹瘸腿老马被甩开而妒火中烧。盛怒之下,她买了一支手枪,突然袭击了这对正在一家新开张的旅馆幽会的、年龄悬殊的情侣。狂怒中她二话没说,瞄准这个破坏她的幸福婚姻的女人连开两枪,一枪未命中,另一枪击中她的上臂。虽说事后证明伤势很轻,但随枪声而起的这类事常有的结果却十分令人难堪:慌忙跑来的邻居、从打破的窗子传出的大声呼救、砸开的门、这个晕倒那个昏过去、抢救的忙乱、请医生、叫警察、作案情记录,在这一切之后,便是那好像不可避免的出庭审判,由于害怕丑事传扬,所有的当事人都忧心忡忡。幸而有钱人不光在维也纳,而是处处都有诡计多端的律师,善于遮掩令人恼火的各种桃色案件,他们当中久经考验的老手、司法顾问卡尔普鲁斯快刀斩乱麻,立时制止了事态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进一步扩大。他客客气气地把克拉拉请到自己的办事处。她来了,穿着极为入时,臂上缠着花哨的绷带,满怀好奇地看一份律师拟就的合同书。该合同书要求她在提审证人之前动身去美国,在那里,除得到一笔一次性的赔偿金之外,如果她不把事情张扬出去,将可以连续五年每月月初从一位律师处得到一笔钱。在这件丑事发生之后,克拉拉本来也无心继续在维也纳当时装女郎,加之现在她又被家里赶了出来,所以,平心静气读完了写满四大张纸的合同书,迅速估算了钱的总数,认为数额高得出人意外,又顺口加了一条一千盾的要求。这笔钱人家也同意给她了,于是,她莞尔一笑,在合同上签了字,接着就远渡重洋,对自己的决定丝毫不后悔。在漂洋过海途中,就出现了好些择偶的可能,不久之后又来了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机遇:在纽约的一家旅馆里她认识了她的凡·博伦,当时还仅仅是荷兰某出口公司的小小的代办商。然而他当机立断,用她带来的这一小笔他万万没有料到竟有一段罗曼蒂克来源的资本,在美国南方开始了独立经营。三年后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五年后有了一所房子,十年后有了一份相当可观的产业,这份产业在战争期间,不像在欧洲,战争会把你辛苦挣来的东西残酷地践踏成齑粉,而是在其他各大洲大大增值了。现在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而且精明能干,已成为父亲商号里的得力帮手,所以二老可以在多年辛苦之后心安理得地、无忧无虑地作一次舒坦的欧洲旅行。说也奇怪:此时此刻,当瑟堡那平缓的河床从朝雾中逐渐显现出来,在闪电般迅速的一刹那间,克莱尔骤然感到自己对家乡的感情大变了。在内心深处她早已成了美国人,然而现在仅仅从眼前这片土地已是欧洲这一事实,她就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强烈怀念:夜里她梦见那些带栏杆的小床,她和姐姐童年时就肩挨肩地在那上面睡觉,此刻,成百上千件细小的事情又在脑海里浮现,猛然间,她为自己多年不曾给她那贫穷、寡居的姐姐写过只言片语而深感羞愧。这种感情使得她坐卧不宁;于是船一靠码头她就发出一封信,附上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邀请姐姐到这里来。
现在既然要将这一邀请改为向外甥女发出,凡·博伦太太轻轻一摆手,一个穿深褐色号衣的侍者便流星般迅捷地跑到跟前,略微示意之后,就去取来了电报单,然后紧了紧号帽,拿着填写好的电报单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奔邮局而去。几分钟后,电码符号便从嗒嗒响的莫尔斯电报机跳上屋顶,进入那微微摇曳的铜线,比铿铿的列车还快,较之扬起滚滚黄尘的汽车更是迅速无比,仅仅一个电火闪光,这信息便驰过了千里导线。瞬息间,它越过国界;瞬息间,它穿过阿尔卑斯山的重峦叠嶂、蕞尔小国列支敦士登、千壑万谷的蒂罗尔,瞧,这几个神奇地幻化为电波的字眼已从冰川之巅咝咝呼啸着直奔多瑙河谷,在林茨进入了变换器。只休息了几秒钟之后,用比说出“快”字更快的速度,这条信息便通过装在克莱因赖芙林邮局屋顶上的接线柱冲入那惊恐的接收机,又从那里进而闯入一颗惊讶、惶惑的心,把它淹没在一股巨大的好奇的热流之中。
横过街口,又拐一个弯,走上那昏暗的、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克丽丝蒂娜便到家了——这是盖在一座狭小的农家宅院上的、仅有一扇矮小窗户的合用阁楼。毗邻的一道冬天能挡雪的长长前伸的人字墙,使最顶层白天也见不到一线阳光,惟有在黄昏时分,间或有一抹淡淡的孱弱的光爬上窗台,才能照到那盆天竺葵上。所以,这间幽暗的阁楼小屋里总是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股来自发霉的屋脊和床单的气味,陈年的怪味如同霉菌那样附着在屋梁上。在以往的太平年月,这间简陋小室也许只当储藏室用。然而战争年代的严重房荒,使人非常知足,只要能容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旧柜子支在四堵墙中间就谢天谢地了。甚至那张祖传的皮沙发,也因为太占地方而廉价卖给了旧货商,这件事,后来证明是大大失策,因为,现在每当霍夫莱纳老太太那双水肿的脚出问题时,就只剩下床是她惟一的休息处所了。
这两只肿成大嘟噜的病腿缠着法兰绒绷带,下面露出股股十分危险的青筋,这些累赘,是这位劳累过度过早衰老的妇女在一家战地医院当了两年管理员、成天守在一间潮湿的小屋里留下的纪念。有什么法子,得挣钱糊口啊!打那时起,她一走路就气喘吁吁,每次干点力气活或是心情激动时,这个肥胖的女人会突然感到心口阵阵疼痛。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因此,帝国被推翻[13]以后,她那个在政府供职、有个参事头衔的小叔子在当时还很混乱的局势下及时为克丽丝蒂娜捞到个邮务助理位置,就是莫大的幸事了。虽说薪金微薄,又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小镇,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总意味着生活有了一点点保障,上有片瓦,下有喘息之地。大小刚够栖身,或者不如说,这是让人习惯于将来钻进那口更狭小的棺材。
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总散发着一股酸不拉唧的潮气和一股病人长期卧床的气味。而旁边那极小的用作厨房的隔断里,经过关不严实的门,飘来一阵阵淡淡的、刚热好的剩饭的气味和雾气,好像有一块烧焦的纱布在冒烟。克丽丝蒂娜进屋后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使劲一把推开窗子。砰的一声,床上老太太惊醒了,轻声呻吟起来。她没有法子,只要有一点点响动就要呻吟,恰似一个散架的柜子,只消有人走近它,还不等碰到就会咯吱作响一样:一个患风湿病的身子,凭经验知道每个动作都会引起疼痛,从而预先感到恐惧。老太太先哼了几声,在这必不可少的叹息之后,才慢慢清醒过来问道:“什么事?”那昏昏沉沉的感官,即便处于半睡眠状态也知道现在还不可能是中午,还不可能是吃饭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了。这时女儿把电报递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