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太太那只饱经风霜的手,吃力地伸向床头柜去摸眼镜,因为每个动作都引起疼痛,好一阵才在一大堆乱糟糟的药品下面找到了那副钢边眼镜,把它架到鼻梁上。但是,老人刚一弄清这张纸的含义,那沉重的身躯便像触了电似的猛然一震,接着浑身上下在喘息中起伏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地踉跄几步,最后以她那压倒一切的体重扑到克丽丝蒂娜身上。她冲动异常,紧紧抱住吃惊的女儿,浑身哆嗦着,笑着,喘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两手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吸气,一分钟光景只是呼哧呼哧喘息。然而接着,从她那颤动的、无牙的嘴里便突然迸发出一连串混乱的、含糊不清的话语,这是一些瑟瑟缩缩、结结巴巴吐出的支离破碎的片言只语,又不断被杂沓的、得意的笑声所淹没,她完全表达不清自己的意识,而只是一个劲儿结巴着、比划着,同时泪水已经沿着面颊流进那干瘪的、不断抽动的嘴里。她把一大串激动的话语杂乱无章、连珠炮般地灌进被这副狂热得可笑的景象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儿的耳朵里:谢天谢地,这下子可有好结果啦,这一回她这个不中用的病恹恹的老太婆可以安心归天了。可不正是为了这件事,她上个月,就是六月间,才去朝山进香,在那儿,她只祈求了这件事:希望克拉拉,她的妹子,从美国回来一趟,趁她还没死,来关照一下她这个可怜的孩子。好了,现在她可心满意足了。瞧,白纸黑字就在那里——她不光写信来,不光是写信,她还舍得花这么多钱拍电报,让小克丽丝特[14]到她住的宾馆去,还有,头两个星期就寄来一百美元了,唔,她,克拉拉,从来就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从来就是个好心肠的人,还有呢,她女儿不光可以用这一百美元做路费,不光是这样,还可以用这钱在去那个高级疗养地看姨妈之前添置衣裳,把自己打扮得像位贵族小姐一样。是啊,在那儿她可以大开眼界了,她将看到那些体面人,那些有钱人怎么过舒服日子。谢谢老天爷,她就要头一回同别人一样过上好日子了。这个嘛,我敢当着神明说,她可是完完全全应当享受的。过去的日子究竟给了她点什么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干活、上班、受苦受累,还得伺候她这个不中用的、愁眉苦脸、一身是病的老婆子,这个早就半截入土、最好快快归天的老太婆。她,小克丽丝特,因为母亲的缘故,还有那该死的战争,把自己整个青春白白糟蹋了,一想到女儿最好的年月被耽误掉,她老婆子的心都要碎了!现在好了,孩子有指望了。你可得恭恭敬敬对待你姨父姨妈,要懂礼貌,要为人谦虚,一点不用怕克拉拉姨妈,姨妈有颗金子般的心,人真好,唔,等她自己这个老太婆入土以后,姨妈肯定会帮忙,让克丽丝特离开这个憋气的地方,离开这个乡巴佬窝。唔,弄得好,没准姨妈会提出来让她跟着一块儿上美国去。要是那样,她完全不用考虑她老婆子,绝对不用,赶快离开这个穷国家,离开这些没一点好的人吧,一点也不用考虑她。她老婆子总能在救济院找到一个地方的,而且,还能有几天呢……哦,现在她可以安心死去了,现在可什么都好了。
全身浮肿、从头到脚被头巾、衬裙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一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履艰难,拖着粗笨沉重的双腿,在屋里来回蹒跚,踩得地板咯吱作响。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她那块红色的大手帕擦拭眼睛,因为这意外的喜讯使她泪如泉涌,她越来越起劲地比划着,欣喜若狂,以致不得不一次次停住,坐下哼一阵,擤擤鼻涕,喘够了气,然后再重新絮絮叨叨说下去。她总是不断地又想起点什么别的,于是聒聒说个不停,一会儿嚷一会儿叫,一会儿哼一会儿哭,为这终于来到的喜事激动万分。待折腾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她猛然注意到:应接不暇地听着她这滔滔不绝的欢欣话语的克丽丝蒂娜,竟面色苍白、腼腆地木然站在那里,两眼露出一小半是惊诧、一多半是慌乱的神色,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老太太生气了,她再次使劲从椅子上猛地站起,凑近克丽丝蒂娜,紧紧抓住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儿的手,用力吻她,又使劲把她紧搂过来,不住地摇晃她的身子,好像要把她从睡梦中摇醒似的:“哎,你干吗一声不吭呢?这难道是别人的事,不是你的事?你这是怎么了,小傻瓜?瞧你愣得跟块木头似的,一句话不说,一声不响,这可是件大喜事呀!你倒是高兴起来呀!哎,你究竟为什么不感到高兴呢?”
在办公时间内,规定严禁所有邮局职员擅离职守,就是最要紧的私事,在财政部的法规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这叫做职先于人,公大于私。因此,克莱因赖芙林的女邮务助理在仅仅几分钟短暂的中辍之后便又规规矩矩坐在那块玻璃板后面了。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找过她。一张张散乱的公文纸和先前一样懒洋洋地躺在无人问津的桌子上,那架刚才还使她热血沸腾的电报机现在已经关上,默然无声,在昏暗的屋里闪着黄色的光。谢天谢地,谁也没来过,什么事也没耽误。女邮务助理这时可以安心地仔细回想一下这个使人迷茫的消息了。在突如其来的惊喜引起的忙乱中,她根本还没弄明白这条从电线中突然降临到自己身边的消息究竟是令人难堪呢,还是使人高兴。逐渐地,纷乱的思想才理出个头绪:她要离开这里了,要第一次离开母亲,出去两个星期,也许更长些,到生人那里去,不,是到克拉拉姨妈那里去,到一个高级宾馆去找母亲的妹妹。她要去度假了,这是真正的、不打折扣的假期,好多好多年了,可以得到一次休息,见见世面,看点新的东西、另外的东西。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考虑了又考虑。其实这的确是件好事,母亲是对的,确实,她为这事感到这样高兴是对的。老实说,这的确是许多许多年以来她们家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第一次可以摆脱套在脖子上的公务笼头,自由自在,看一看新的面孔,见一见世面,这难道不是喜从天降?猛然间,母亲那惊奇、骇怪,几乎是怒气冲冲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哎,你究竟为什么不感到高兴呢?”
母亲是对的,她问得确实有理:为什么我不感觉高兴呢?为什么我竟无动于衷,为什么这喜讯竟不能打动我、震撼我的心?她一再细心谛听,看看是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对这一突然从天外飞来的喜讯会有一点点热情的反应。然而没有。她感到的只有纷乱的心曲,只有将信将疑,胆战心惊。真是怪事,她想,为什么我竟高兴不起来?当我成百次从邮袋里取出风景明信片来分装,看到灰濛濛的挪威海湾、宽阔的巴黎林荫大道、美丽的索伦托港湾、纽约的摩天大楼时,不是每次都要感慨一番吗?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呢?什么时候我也能去一去这些地方?难道自己不正是在许多漫长、冷清的上午,梦想过有朝一日能摆脱这毫无意思的苦力活,挣脱这消磨时光、无异慢性自杀的工作吗?我梦想有一天能好好休息休息,有充足的、完整的时间,不是总那么支离破碎,使人动一动就受限制,寸步难行;梦想哪天能改变一下这千篇一律的日程:先是催命的闹钟逼着你起床,然后是穿衣、生火、取奶、买面包、做饭、盖邮戳、写单据、打电话,回到家马上熨衣服、做饭、洗涮、烧水、补衣裳、伺候病人,最后总是累得要死,躺倒便睡。这样的梦我做过一千次,正是在这里的这张桌旁,在这个破败不堪的牢笼里,这种梦做了简直有几十万次了,现在呢,梦想蓦地来到自己眼前,就要去旅行了,要走了,要得到自由了,可是——母亲说得对——为什么我竟不感到高兴?为什么我竟不立即表示愿意去呢?
她两眼呆滞,耷拉着双肩坐着,面对似乎变得陌生了的冷冰冰的墙壁出神,不断地等待着,等待着,期望在强烈的召唤下,心里会不会有一点迟来的喜悦的冲动。她不知不觉地屏住呼吸,像孕妇细听自己腹内胎儿的最初躁动那样,俯身侧耳谛听着。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寂然无声,空空荡荡,像一座没有鸟儿啼叫的树林。她,这个二十八岁的姑娘,这时搜索枯肠地拼命回想人高兴时究竟是什么滋味,吃惊地发现自己竟记不起来了:就像一个人儿时学过一种外国语,后来忘光了,只记得从前曾经会过这种外国话。她回想自己最后一次感到高兴在什么时候,苦苦思索着,低垂的前额上起了两道深深的皱纹。渐渐地,她想起来了:似乎从一面磨毛了的模糊的镜子中,逐渐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两腿细长、头发金黄的小姑娘,穿着棉布裙子,调皮地摇晃着肩上的书包。还有十多个姑娘在她周围欢蹦乱跳:她们这是在维也纳市郊一个公园里玩棒球。又有一次,一阵阵欢呼雀跃、一串串欢声笑语,不断随羽毛球腾空而起。现在她记起来了,这笑声是多么轻巧、多么自然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它一直是自己最亲近的伴侣,它简直就在你的皮肤下面躁动,在你的血液中激荡、翻滚;它在喉咙里是多么轻啊,简直太轻巧了,你只需轻轻一摇,它就连珠炮般从嘴唇滚落下来。在学校里,她必须两手紧扶坐凳、紧咬嘴唇,以便在上法语课时不致因为听到一句滑稽的话、看到一个可笑的动作而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这是因为,当时随便一件芝麻小的事,都会激发出那种洋溢着天真无邪、喷射出青春火花的小姑娘特有的欢笑。某位老师说话打个磕巴,照镜子时做个鬼脸,一只猫滑稽地甩甩尾巴,一个军官在街上瞅你一眼,总之,每件芝麻大的小事、每件什么意义也没有的滑稽事,都会引发这样的欢笑,简直可以说是浑身装满欢笑的火药,只要一点小小的火星,就能使欢笑爆发出来。这种轻快、调皮的笑总是犹如即将离弦的箭一般,甚至在睡梦中,它也在那张稚气未消的嘴边描绘出一道喜气洋洋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