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采薇》略谈
《采薇》写的是伯夷、叔齐兄弟二人“义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的故事。这是两个在历史上很有影响的人物,孔孟以下,历代多有称颂,唐韩愈甚至颂为“昭乎日月不足为明”等等,但也偶有持异议的,如宋代的王安石;到了现代,仍然常常有人称道他们的气节,但也有人斥之为充满封建正统观念的遗老。总之,评价是很不相同的。这些不同既与夷齐本身思想性格的复杂性有关,也与知识分子对现实采取的不同态度有关,因为夷齐早已成为一些知识分子尊崇和向往的人物。鲁迅写《采薇》,就当时的现实意义说来,显然也有针对某些知识分子既对黑暗现实有所不满而又采取消极逃避态度的批判性质;而要使这种批判具有艺术效果,就必须写出夷齐思想性格的复杂性。正如鲁迅所指出,《出关》中对老子的正确看法是出于喜剧人物关尹喜;同样地,《采薇》中对伯夷、叔齐的恰当评价也出于丑角式的人物小丙君。他评论伯夷、叔齐说:“他们的品格,通体都是矛盾。”鲁迅正是通过“通体矛盾”来写出夷齐思想性格的复杂性,并对他们的处事态度予以讽刺和批判的。
伯夷、叔齐是笃信所谓先王之道的,为了孝悌,他们放弃王位,相继逃离了自己的国土来到西伯的养老堂隐居;为了反对周武王“不仁不孝”“以暴易暴”的军事行动,他们敢于面对刀斧,“扣马而谏”;为了抗议武王“竟全改了文王的规矩”,他们决定不食周粟,千辛万苦来到首阳山采薇为生;最后,为了将他们“不食周粟”的信念贯彻到底,连“薇”也吃不下去了,只能“缩做一团”,饿死在山洞里。就是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他们两人之间对礼让友悌之类的“先王之道”也是决不含糊的;例如伯夷一见叔齐,总是“先站起身,把手一摆,意思是请兄弟在阶沿下坐下”,而叔齐则必定是“恭敬的垂手”而立。凡此种种,尽管迂腐可笑,但他们主观上是真诚的,而且自以为很正直。因此对于他们看不惯的背离他们所信的先王之道的现实,就不能不有所不满;即使逃到首阳山也“不肯超然”,不但“有议论”,而且“还要做诗”,“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守己”;“不但怨,简直骂了”。但这种不满又是十分软弱无力的,不但毫无实际效果,只落得饿死的下场,而且周武王也是以恭行天罚、推行王道为号召的;那个投靠武王的小丙君竟然谴责他们“撇下祖业”,不是孝子;“讥讪朝政”,不像良民,有违“温柔敦厚”的诗道,“都是昏蛋”。究竟谁的行为符合所谓先王之道呢?鲁迅曾经说过,历代的阔人读了一点记载先王之道的大书,就“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只有几个胡涂透顶的笨牛,真会诚心诚意地来主张读经。”“况且既然是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则决无钻营,取巧,献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会阔气;他的主张,自然也不会发生什么效力的。”伯夷、叔齐就是这种“胡涂透顶的笨牛”式的角色,他们不像小丙君那样“聪明”,竟然“身体力行”起他们所信的先王之道来,迂腐而又正直,结果只能表现为消极无力的反抗,陷于“通体矛盾”之中。鲁迅在写他们的软弱迂腐的性格的时候,不但写他们到处遇到轻蔑和讥刺,而且还写了他们自己的一些偶然闪现的与他们自己的信念相矛盾的心理活动,当伯夷在首阳山上由于多嘴,把他们“让位”和“不食周粟”的原委传播开去、结果惹来麻烦的时候,叔齐心里想:“父亲不肯把位传给他,可也不能不说很有些眼力。”原来他内心深处对父亲要把王位传给自己还感到相当满意,这是同他的礼让友悌的一贯信念有矛盾的。又据阿全姐说当老天爷吩咐母鹿用奶去喂他们时,叔齐一面喝着鹿奶,一面心里想:“这鹿有这么胖,杀它来吃,味道一定是不坏的。”这不正是他们一向反对的以怨报德、有违恕道的吗?其实这正说明他们真诚地相信先王之道那一套是矫情。为父亲赏识而自慰,因腹中空空想吃肉,这本来是常情;只是他们平日努力压抑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使之符合先王之道的准绳,这正说明先王之道本身的伪善性质,而他们则不能不成为迂腐可笑的笨牛式的人物了。
在《采薇》里,真正懂得先王之道精髓的并不是伯夷和叔齐,而是他们的对立面:周武王,小丙君,乃至华山大王小穷奇。周武王是打着推行王道、“恭行天罚”的旗号伐纣的,在“血流漂杵”之后又“归马于华山之阳”,博得了“王道的祖师而且专家”的美名;一直到鲁迅写《采薇》的年代,不是从日本侵略者、国民党统治者,一直到胡适,都在喧嚣着要提倡王道吗?而一些自以为正直的知识分子,虽对黑暗现实有所不满,但只能在“有所不为”的无力抗议中自我安慰,结果当然不能不陷入“通体矛盾”的悲剧。鲁迅曾指出:“倘说先前曾有真的王道者,是妄言,说现在还有者,是新药。”“在中国的王道,看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却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王道的这种实质,那些卖力提倡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包括那个让人把夷齐从马前拖开去的周武王;只有夷齐这一类软弱的知识分子,才会产生逃避和不合作的要求和悲剧。鲁迅曾质问过那些以“有不为”名斋的人说“‘有所不为’的,是卑鄙龌龊的事乎,抑非卑鄙龌龊的事乎?”可见重要的在于辨清事情的是非和性质,而这正是一些对现实采取逃避态度的知识分子所不敢正视的。鲁迅对伯夷、叔齐的批判态度是十分严峻的,但都有文献上的根据,并没有丑化他们,也没有使之“现代化”,但其思想意义仍然是非常深刻的。在《论“第三种人”》一文中鲁迅曾说:“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这也就是夷齐不能不“缩做一团”地饿死在山洞里的根本原因。
小丙君和小穷奇都是鲁迅创造的喜剧性人物。他们也讲王道,而且思想性格上并无矛盾,从他们身上反倒可以看出所谓先王之道的真谛和实质。这位“首阳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在纣王下面“做着祭酒”,当他看到纣王大势已去,便果断地“带着五十车行李和八百个奴婢”到武王那里去“投明主”。他慷慨激昂地高谈“温柔敦厚才是诗”,高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称武王为“圣上”,骂夷齐不是“良民”;这种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的见风转舵的人物,不正是“先王之道”的勇敢的捍卫者吗?而华山大王小穷奇,尽管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却口口声声“小人们也遵先王遗教,非常敬老”,甚至在动手抢劫时还说什么“恭行天搜”、“瞻仰贵体”,他也在认真地躬行先王之道哩!鲁迅用这种喜剧性人物的极度夸张的语言,尖锐地揭示出先王之道的骗人的和掠夺的实质。从小丙君、小穷奇的伪善言行的对照中,就越显出伯夷、叔齐的“真诚”的迂腐与可笑。在小说的结尾,作者创造了一个婢女阿金,她“大义凛然”地对夷齐说:“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她的话一下子戳破了这幕自欺欺人的喜剧,于是夷齐只能为他们所笃信的那套思想殉葬了。
茅盾很欣赏《采薇》的艺术成就,他说:“《故事新编》中的《采薇》无一事无出处,从这样一篇小说就可以窥见鲁迅的博览。”“《采薇》却巧妙地化陈腐为神奇(鹿授乳、叔齐有杀鹿之心、妇人讥夷齐,均见注《列士传》, 《古史考》,《金楼子》等书,阿金姐这名字是鲁迅给取的),旧说已足运用,故毋须再骋幻想。”鲁迅并不反对“博考文献”,只是着眼点在于不“将古人写得更死”,即写出活的人物形象来。《采薇》的情节皆有所本,主要人物伯夷、叔齐的言行符合文献记载,鲁迅将各种材料精心地组织起来,赋以新意;虽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但仍然是写古代史实的历史小说。鲁迅重在写人物,即如伯夷、叔齐两人,在性格上作者也把他们写得有所区别;伯夷满足于“有所不为”,而叔齐则不满于“为养老而养老”,还颇想“有所为”,因此在许多细节上就表现出了二人在性格上的差别。至于喜剧性人物小丙君和小穷奇,他们在作品中既衬托出了夷齐性格的迂腐和软弱,也对主题的深化有明显的作用。在小说的最后,作者写下了夷齐死后留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的一幅漫画:“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茅盾说《采薇》的“艺术境界”是“诙谐”;“诙谐”也是为了批判,而且是同夷齐这两位“通体矛盾”的主人公的思想性格相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