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梅洛-庞蒂对于世界之超越性的强调不应该被错误地理解为向经验实在论的倒退。事实上，贯穿于《知觉现象学》导论部分的，正是他对于经验论和观念论这两者的批评。我们将会论证，他为超越世界所赋予的优先性，可以被看做是对所谓的认识论基础主义的彻底拒绝，无论这一基础主义采纳经验论还是观念论的形式。

值得注意的是，梅洛-庞蒂用“自然态度”或“独断论态度”这样的字眼来刻画认识论基础主义的主张。对于他而言，在真理观念上，经验论和观念论两者都假定了同样的独断论。他将自然态度定义为：“将我抛进事物的世界中，向我保证能够超出显象把握到‘实在’，超出假象把握到‘真理’。”（《知觉现象学》，第49页；第39页）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自然态度概念所包含的就是形而上学实在论。根据形而上学实在论，我们将作为对象而意识到的东西，假定为具有独立于我们意识之外的存在。因而，与之相关的真理概念就意味着，我们心灵中的表象与独立存在的对象之间的符合。这个关于真理概念的自然态度，就基于实在论的形而上学理论之上。

这样，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理解梅洛-庞蒂对于经验论的批评。对他来说，经验论简单地假定了一个存在于外在对象与我们的表象之间的因果关联，并且认为通过这一关联，前者作为刺激引起后者作为它们的反应结果。基于作用于我们心灵上的确定性因果关系，经验论试图从我们的心灵内容出发来反方向地推导出外在对象的存在。

在此，我们并不想详细地评论梅洛-庞蒂对于经验论的批评。我们更多地是想询问，对于梅洛-庞蒂而言，在什么意义上观念论像经验论那样可以假定同样的形而上学实在论。观念论绝不会像在经验论中那样，假定一个外在于我们意识的独立存在的对象。相反，在观念论那里，对象只是我们意识活动产生的结果。看起来，似乎观念论可以从一开始就避开形而上学实在论。无论如何，观念论看起来与经验论彻底对立，因而也与被经验论所假定的形而上学实在论彻底对立。

尽管经验论和观念论之间具有明显的差异，梅洛-庞蒂还是强调了它们之间的亲近关系。他这样来批评观念论：“这仅仅涉及，赋予一个普遍的创造力量以一种承认同一个绝对真理的能力，后者是实在论幼稚地放在一个被给予的自然中的。”（《知觉现象学》，第49页；第39页）因此，无论是对于经验论还是观念论，正是这同一个绝对真理概念构成了两者共同的基础假设。在梅洛-庞蒂看来，真理的绝对性就意味着我们对象性意识的固定性和确定性特征。此外，在他看来，真理的绝对性必须基于形而上学实在论，因为被假定的对象实在性不能承受任何改变。就形而上学实在论只能带来绝对真理概念这一点而言，梅洛-庞蒂有理由总结说，在与真理概念相关的意义上，观念论和经验论两者都假定了相同的自然态度。

显然，梅洛-庞蒂对于自然态度的批评等同于彻底反对认识论的基础主义，后者假定了形而上学的实在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相应的绝对真理概念。出于这个原因，一方面，他的世界之超越性概念与“被给予的神话”完全无关；这个神话是塞拉斯（Sellars）批评分析哲学传统中基础主义经验论时提出的。另一方面，梅洛-庞蒂的世界之超越性能够解构观念论理论模型中的绝对基础，后者企图将对象完全还原为我们的构造活动。换句话说，梅洛-庞蒂的“超越世界”这一概念，是要赋予真理概念以新的含义，使得它得以包含更正和改进的可能。

当然，如何理解梅洛-庞蒂的世界之超越性这一概念，仍然是一个问题。对于世界之超越性的具体解释，不得不留待另一个研究。就我们当下的目标而言，用梅洛-庞蒂的话来这样总结就足够了：“现象学的世界不是纯粹的存在（being）。”（《知觉现象学》，第xv页；第xx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