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悲剧的起源”
作为最大的重负,关于相同者永恒轮回的思想乃是最沉重的思想。当这个思想真正得到思考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尼采以《快乐的科学》最后一节的标题给出了一个答案(第342节;1882年第一版)。这一节文字紧接着尼采对这个最沉重思想的第一次传达,并且构成《快乐的科学》的真正结尾,其标题为:“Incipit tragoedia”[悲剧的起源]。[20]——悲剧开始了。那是何种悲剧呢?答曰: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悲剧。但尼采理解的悲剧是什么呢?悲剧吟唱悲剧性。[21]我们必须认识到,尼采只是根据他所意指的悲剧之开始来规定悲剧性的。当轮回思想得到思考时,悲剧性本身就成为存在者的基本特征。历史地看,这就是“欧洲悲剧时代”的开始(《强力意志》,第37条;以及《全集》,第十四卷,第448页)。这里开始和发生的事情,是在最大的寂静中进行的;它长久地并且对大多数人保持着遮蔽。这种历史的任何东西都没有进入历史书中。
“‘正是最静默的话语引起狂风暴雨。信鸽传来的思想左右着世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篇结尾)“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这些变得更加谨慎和克制的人们此间竟尚未摆脱那个古老的信仰:只有伟大的思想才赋予某个行为和事物以伟大特性。”(《善恶的彼岸》,第241节)
而且最后:
“这个世界并不是绕着新嘈杂声的发明者而旋转的,而是绕着新价值的发明者旋转的。世界无声地旋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篇,“大事件”)
只有少数罕见的人们听得见这无声的旋转,才能体察到“Incipit tragoedia”[悲剧的起源]。但尼采是如何理解悲剧性和悲剧的本质的呢?我们知道,尼采的第一部著作就是要追问“悲剧的诞生”(1872年)。对悲剧性的经验以及对悲剧性之起源和本质的沉思,乃是尼采思想的基本成分。与其思想的内在变化和对其思想的澄清相应,尼采关于悲剧性的概念也渐渐得到了澄清。但从一开始,尼采就反对亚里士多德所做的解释;根据亚氏的解释,悲剧性引起κάθαρσις[陶冶、净化]的效果。通过激发恐惧和怜悯的情感,悲剧性会产生道德净化和升华的效果。尼采说:“我曾再三指出亚里士多德的一大误解,因为他认为自己在两种沮丧的情绪即恐惧和怜悯中找到了悲剧性情绪”。(《强力意志》,第851条;1888年)根本上,悲剧性与道德没有任何原始的关联。“谁要是在道德上欣赏悲剧,他就还得提高几个档次”。(《全集》,第十二卷,第177页;1881—1882年)悲剧性属于“审美性”(das Ästhetische)。而要澄清这一点,我们就必须阐明尼采的艺术观。艺术乃是“生命”的“这种”“形而上学活动”。艺术决定存在者整体如何存在,在何种意义上存在。最高的艺术乃是悲剧艺术;因此,悲剧性属于存在者的形而上学本质。
悲剧性本身的确包含着恐惧,但它不是作为激发恐惧的东西,可以使人通过向“听天由命”的逃遁、通过对虚无的渴望来逃避恐惧。相反地,这种恐惧是受到肯定的东西,而且是在它与美的不可改变的归属关系方面受到肯定的东西。悲剧存在于恐惧作为美所包含的内在对立面而受到肯定的地方。伟大和崇高与深度和恐惧是共属一体的;一方越是原始地被要求,另一方就越可靠地被获得。“恐惧属于伟大——我们可不能受骗上当”。(《强力意志》,第1028条)对这些对立面的共属一体关系的肯定就是悲剧性认识,就是悲剧的态度,尼采也称之为“英雄精神”(das Heroische)。“是什么造成英雄精神?”尼采在《快乐的科学》(第268节)中如是问道。他的回答是:“同时直面人类最大的痛苦和人类最高的希望”。这里所谓“同时”是关键所在:并不是要利用一方与另一方抗争,更不是要对两者视而不见,而是既要控制自己的不幸也要控制自己的幸福,从而才不至于成为自己臆想出来的胜利的笨瓜。[22]
“这就是英雄精神,它们置身于悲剧性的残酷中来肯定自身:以它们的坚强足以把痛苦当作快乐来感受”。(《强力意志》,第852条)
悲剧精神于自身中带着种种矛盾和疑问。(《全集》,第十六卷,第391页;参看第十五卷,第65页;第十六卷,第377页;第十四卷,第365—366页)悲剧性只存在于这种“精神”起支配作用的地方,而且甚至可以说,只有在认识和认识者领域里才会发生最高的悲剧。尼采说:“最高的悲剧主题迄今尚未被利用:诗人们在经验上对认识者的许许多多悲剧一无所知”。(《全集》,第十二卷,第246页;1881—1882年)存在者本身决定和蕴含着痛苦、毁灭和否定。在《瞧!这个人》中谈到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这个思想的形成过程时,尼采把这个思想称为:
“人类所能获得的最高的肯定公式”。(《全集》,第十五卷,第85页)
为什么轮回思想就是最高的肯定呢?因为它还把极端的否定、毁灭和痛苦当作存在者固有的成分来加以肯定。因此,恰恰凭着这个思想,悲剧精神才得以原始地完全进入存在者之中。尼采说“Incipit tragoedia”[悲剧的起源],但也说“INCIPIT ZARATHUSTRA”[查拉图斯特拉的起源](《偶像的黄昏》;《全集》,第八卷,第83页)。
查拉图斯特拉乃是第一位关于这个思想中的思想的真正思想家。去成为第一位关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的真正思想家,是查拉图斯特拉的本质。这个关于相同者永恒轮回的思想是最沉重的思想,它是如此沉重,以至于在迄今为止的平常人当中,首先还没有人能够思考这种思想,也不敢要求作这样一种思考,连尼采本人亦然。因此,为了让这个最沉重的思想(即悲剧)得以开始,尼采还必须首先把这个思想的思想家创作出来。这就是他在《快乐的科学》出版一年之后(即自1883年以后)开始形成的那部著作中所做的事情。而尼采关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的形成过程的陈述也说:这个思想构成“这部著作的基本观念”。[23]不过,以“Incipit tragoedia”[悲剧的起源]为标题的《快乐的科学》最后一节却有以下说法:
“悲剧的起源。——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时离开家乡和乌尔米湖,跑到山上去了。在那里十年,他享受着自己的精神和孤独,从来没有对之感到厌倦过。但最后,他却改变了自己的心意——有一个黎明,他随晨曦一道起床,迎着太阳并且对太阳说道:‘你,伟大的星辰啊!假如没有那些被你的光明所照耀的人,你又有何快乐可言!十年了,你每天从这里升起,来到我的洞穴:要是没有我,没有我的鹰和蛇,你可能早就厌倦了自己的光明和这条道路。但每天早晨我们都等候着你,汲取你那充溢的光明,并且为此祝福你。看哪,我就像采集了太多蜂蜜的蜂儿,已开始对我的智慧感到厌倦了。我需要向我伸展的手,我想要馈赠和给予,直到人群中的智者再度因自己的愚蠢而愉悦,贫者再度因自己的财富而欢喜。为此我必须降至深处,就像你每到夜晚就沉入大海,把光明带给阴间,啊,丰富绝伦的星辰呵!——我必须和你一样没落下去(untergehen),就像我要去找寻的人们所说的那样。那么,祝福我吧,你那平静的眼睛,它能毫不嫉妒地看着一种极度的幸福!祝福这杯子吧,它愿满满地溢出,直到水从里面金灿灿地流泻出来,并且把你的快乐余辉撒向每个角落!看啊,这杯子想要重又变成空的,而查拉图斯特拉想要再度做人’。——查拉图斯特拉就这样开始没落了”。
后来,《快乐的科学》的这个结尾原封不动地构成了尼采次年出版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篇的开头。只是湖的名称,即“乌尔米湖”,[24]被替换成“他家乡的湖”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悲剧一开始,他就开始没落了。这种没落本身就有一种历史。没落是真正的历史,而不是一种结束。[25]在这里,尼采是根据他关于伟大的希腊悲剧的一种深刻认识来构成他的著作的。因为希腊悲剧同样也不只是要“以心理学方式”准备好一种“悲剧性冲突”,打下一个复杂的结,诸如此类。相反地,在希腊悲剧开始的那一刻,通常被人们当作“悲剧”的那一切就已经发生了。正在悲剧中发生的“只还有”没落而已。我们说“只还有”是十分不恰当的,因为唯现在才开始了本真的东西。若没有“精神”和“思想”,一切行为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