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前现代社会中,大多数人并没有多少机会体会到乡愁,因为家或家乡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终于斯的地方,而终其一生其所在的家乡也大多不会有重大的变迁。特别是在古代中国,本来“安土重迁,黎民之性”(班固《汉书》),儒家还教导人们“父母在,不远游”(《论语·里仁》)。游者,走、离也。能远游他乡,产生“独在异乡为异客”之情愫的往往是官宦、军旅、商贾、读书之人,也就是“游必有方”的人。传统社会的生活节奏是缓慢的,与家乡的距离、对家乡的记忆对于慢生活中的人们来说,有着充裕、绵长的时间去体会、反刍和发酵,并不经常的远游也给家人、乡人带来对远行者格外浓重的思念,这种浓重的反馈又进一步加大了远行者的乡愁。于是,“他乡遇故知”成为中国古人人生“四喜”之一,“四面楚歌”可以成为战争的“撒手锏”。文章憎命达,穷愁好著书,知识分子则以书信、诗歌、书画的形式把“这头”对“那头”的感受强烈化、条理化,体验和谐化、深刻化,情感明朗化、丰富化,也就是乡愁的艺术化,形成了诸多古典的文化艺术精品。
现代社会是现代化的社会、现代性的社会,现代化是现代性的展开与实现,现代性(modernity)首先是一种观念与态度,一种与过去决裂,注重现在、未来的观念和态度。现代性是一种理想,一种时代意识的觉醒,一种新的历史意识,本质上是人的存在历史性的自觉。历史性意味着一种条件性、过程性、流动性和生成性。“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马克思在170年前的这一描述在今天才能被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今天的人们都被一个叫现代性(后现代性不过是现代性的激进体现)的大炒勺颠了起来,离开所由所在的场域、状态,甚至不得不频繁地变换场域、状态。现代社会的人几乎人人都成为了异乡人。传统社会的乡愁是诗情画意的,因为它有一个稳定、静止、恒在,可以具象想象的“乡”存在。然而,现代化是一个祛魅的进程,乡愁不仅意味着对已经逊位的神的追寻,还意味着因为离开大地回不到大地所产生的恐惧,更意味着四处寻找家乡而不知家乡在何处的焦虑和痛苦。现代社会才真正使人领悟到了存在的历史性,现代人的乡愁才真正具有了哲学的意味。
城市化是现代化的重要方面或者说是集成体现,也是造成现代乡愁的直接原因。城市化时代的乡愁大抵可分两种情况:一是离开农村进入城市产生的乡愁;一是城市原著民对旧有场域的记忆产生的乡愁。城市化总是体现为大规模的去农村化。在近代以来形成的现代化观念中,城市代表着一种新的现代文明,从乡村走向城市,在城市化进程中往往被视为一种进步。在这种文明差序、条件悬殊的基础上,许多农村人都曾经把背井离乡视为一种优越、一种“有出息”的表现,基本上是全身心、义无反顾地拥抱现代化。在城市中激起的乡愁与现实中追求的美好生活是矛盾的,乡愁成为一种需要克服的东西,只有回家探亲才得到释放。相反,富有、有闲阶层才有机会以“逆城市化”的方式——筑舍乡间、躬耕南亩——去完成所谓乡愁的救赎。对于城市土著来说,乡愁的“乡”直接就是“家”和“社区”,乡愁更多是时间间隔而非空间阻隔导致的情愫。都市的乡愁是城市旧有建筑、市井风俗、生活情境的历史记忆与眷恋,从现代化意义上强调历史遗迹保护,不过是这种情愫的制度化行为。
世界上本没有城市,城市是完全人造的,是改变了大地本来模样的人类作品。套用马克思关于工业与人的关系描述,我们可以说,城市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乡愁不过是现代城市化进程中的现代人最内在、最本质的心理“疾病”——城市化带来的乡愁其实更多的是离开大地的痛苦。在古希腊神话中,大地之子安泰依靠从大地获取能量,无人能敌,而赫拉克勒斯发现了他不能离开大地的秘密,将他举到空中,使他得不到大地的能量,从而战败。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离开大地的城市化进程中人们心理的恐惧与阴影,乡愁也就意味着一种对原始能量的向往与连接。真正的家乡不在钢筋、水泥、玻璃、沥青构筑的所谓“家园”,而在前此的大地的中央。
在现代社会,与城市化进程相伴随的是全球化。全球化无疑是现代性的重要“后果”,与前现代相比,人们的活动在时间、空间上都发生了极速、极大的改变,产生了一种“时空压缩”(哈维)或“时空延异”(吉登斯),“使在场与缺场纠缠在一起,让远距离的社会事件和社会关系与地方性场景交织在一起。”然而,正是在这种全球化进程中,民族—国家(nation-state)被反思性地建构起来,民族—国家成为全球化时代的脊梁,因而民族—国家意识反而比以往更加凸显。但是,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深入,在民族—国家意识中,政治国家的意识正在逐渐下降,而民族文化的意识正在日益上升。有形的疆界更加明晰了但又更容易跨越了,而文化认同远比政治认同更为艰难,普遍存在着“出国更爱国”的现象。当然,这里说的“爱国”主要是爱的文化的国。因为,即使对所到国进行政治、文化的双重认同,但在所到国的人们看来,外来者始终是文化上的他者。这样的“遭遇”促使外来者更加眷恋自己的母国文化,中国古人讲的“去国怀乡”(“去国”的“国”原意是“国都”)在全球化时代成了很多“全球人”的真实感受,在文化、心理、情感上对母国的眷恋是表现为民族文化意识的乡愁,它与对具体的桑梓家园的眷恋合而为一、共振加强。
当人类活动进入太空时代后,宇观世界中的地球逐渐被相对化,地球相对于航行于茫茫宇宙的宇航员来说就是所由而来的家,重返地球就是回家。据说,第一位从太空返回地球的宇航员说过:见过无数的星球,但只有地球最合我心。这可以称之为太空时代的乡愁!美国好莱坞的不少有关未来星际交往的科幻电影,便是在诉说一种“将来完成时”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