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世界:以问题为中心的现象学运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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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梅洛—庞蒂:身体意向性

海德格尔由胡塞尔的意向性走出,走向超越性,走向Dasein在世之中的存在;萨特返回到《逻辑研究》中的无自我的纯粹意识,并将一切世间内容统统从此意识中清除从而开出“自为”;梅洛一庞蒂则从《危机》与“手稿”的胡塞尔那里、也从海德格尔那里,寻找实存的资源,将萨特的自为重新置于世间中,不过他不像海德格尔那样笼统将之称为在世,而是将之纳入身体中,提出“身体意向性”一说。

“身体—意向性”并不是梅洛—庞蒂首先提出的。在《现象学的心理学》第三十九节“与感知者本身相关的知觉之分析”中,胡塞尔指出,我们拥有的知觉并不是“好似天上掉下来的”,感知是与进行感知的这个我、这个我的身体紧密相关的,“对事物在其中被知觉地给出的意向性研究,不应撇开相应的对本己的感知功能的身体意向性的研究而(单独)进行”。[138]对胡塞尔来说,身体既是“空间之外在性(a spatial externality),同时又是“主观之内在性”(a subjective internality),既是一“空间之物”,同时又是一“主观之身”。但是,胡塞尔在根本上未脱离心身二元论的框架,他始终未曾放弃“无身的意识”在原则上是可以设想的这一先验主义与意识本位的立场。身体现象学的描述,在他那里只是他先验意识之意向性分析的一个环节。而且,他的着眼点是身体是如何在意识中构成的,换言之,构成的主体仍是先验意识、先验自我。

梅洛—庞蒂对胡塞尔的“我本学”立场是不认同的,他明确指出彻底的现象学还原是不可能的,因此真正的源始的意向性不是纯粹意识的意向性,“感知的心灵是一肉身化的心灵”,[139]对于梅洛—庞蒂来说,意识乃是“在其身体中、在其世界中”的东西,意识不是透明的、绝对的,意识总是和世间的对象与身体以及种种意义积淀纠缠在一起,“意识就是通过身体的中介而朝向事物”。[140]意识是世界的现象,而不是绝对的透明的“自为”。

因此,与胡塞尔的意识本位的身体现象学不同,梅洛—庞蒂反对将身体的自动力(motility)视为构成性意识的“工具”,身体意向性乃是一种“源始的意向性”(an original intentionality)。在这种源始的意向性运动中,世间的对象之空间性及意义都在此意向之身的活动中展开。“我们的身体——在其自身活动的范围内,在其与世界的视角不可分割并就是这一视角本身的实存的范围内——乃是既包括几何学综合又包括一切表达的操作以及所有构成文化世界的习得观点的可能性之条件。”[141]但是这个源始的意向性的授义活动并不是随意的,甚至也不是“有意的”,它是在为而不名的前反思中进行的,是一种“运作着的意向性”(operative intentionality)。

以言词为例,言词及言词的意义都不是“由意识构成的”,如“雹”一词,这个词既不是写在这里有如此这般笔划的字,也不是我认识的一个符号,更不是我发“雹”音时在空气中传动的声响,它也不是我看到“雹”字时所联想到的“心理影像”。“雹”一词从根源上是“作为在世界中存在的我的身体的某种吟唱’(modulation),它作为导致行动的力量,乃属于“由我身体‘领会’的行动风格的东西。这个词语不是被构成的,而是在‘言语的力量’中被采纳的,并最终诉诸于我所拥有的身体的体验及其知觉的与实践的领域”,“我学会它就象我学会使用一种工具一样,这是靠看它在某种境况之背景中如何被使用的”。[142]

这一源始意向性的根本特点是,它在主体的反思之前已在运作着了,它已与世界中的对象相遭遇了。这也就从根本上决定了我们所有的意识都是在境况中的意识,意识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意识的根子在于身体的意向性,而身体恰恰又是与世间的对象相互纠缠、协调一致的系统。身体既不完全机械地受制于外在对象,又不完全自由地赋予周围对象以意义。众所周知,梅洛—庞蒂对萨特的绝对自由持严厉的批判态度,他以“人是被判定为意义”之说去对抗萨特“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观点。萨特在论证其绝对自由时亦曾考虑境况的因素,甚至也有“境况中的自由”的说法,不过萨特的“境况”从根本上说是一“中性的”东西,他曾以林中岩石为例来说明境况是否限制了我的绝对自由。岩石是中性的,它对我的自由是一种助力还是一种阻力完全是由我自由决定的,如果我要把它举起来,那它就会强烈地抵抗我的自由的“举动”,如果我登上它远眺周围景色,它就会是一个很好的观景台。于是岩石(境况)对我的自由意味着什么恰恰也是由我的自由选择决定的。对于萨特的这种绝对自由观(毫无疑问这种绝对自由观来自于他的意识乃绝对透明化的虚无的观点),梅洛一庞蒂给予强有力的反驳:当我说这岩石高不可攀或重不可举之时,当然这是相对于攀登它或举它的人的在场而言才有意义的,但是,“无论我是否已决定攀登它,这些山脉之所以对我显现为高的,是因为它们超过了我身体去成功应付的能力……在作为一个思维主体的我自己的底下……好像是存在一个自然的自我,这个自我离不开尘世境况……”[143]这就是说在一切自由的筹划、意识的赋义之前,我们身体的意向性、我们的生命旨趣与技巧与周遭的对象、境况早已相互协调为一个有意义的系统了。意向性从根本上是在世界之中的肉身化的意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