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嘉兴求学
因为镇上保守派的破坏，王会悟的女子学校最终不得不以停办告终。为了生活，她试着去别的学校应聘。试了几个地方，对方都以她没有文凭而拒绝了。这番经历，让王会悟清醒地认识到，不管镇上那些顽固派怎样诋毁自己、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但是有一点却是不错的，那就是她确实没有过硬的文凭，资历太浅、底子太薄。要为人师表，单凭在私塾里学的那些知识是远远不够的。于是，王会悟想进入正规学校学习的念头再一次闪过脑海。想起前一段时间从沈雁冰那边得来的消息，嘉兴开办的那所女子师范学校招收16周岁以上的女生进女子高等师范，不到16周岁可以念预科。最重要的是入学不但能学习新知识，有毕业文凭，还不用交学费。王会悟很想进这所学校，于是和母亲商量。母亲对女儿小小年纪就要独自一人在外求学很不放心，为此顾虑重重。正当母亲犹豫不决的时候，离家多年的大哥回家了。
大哥离家时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挺拔持重的青年。母亲一见到儿子，不免悲喜交集，大哥也激动得热泪盈眶，王会悟与大哥之间血浓于水的亲密感，促使她一见到大哥就和大哥热络起来。王会悟问：“大哥，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大哥望着母亲和妹妹殷切期望的脸，半晌才说：“看情况吧。”王会悟看出大哥的勉强，便在私下里悄悄地问：“大哥，你是不是就回来看看，不久就要走的？”大哥对王会悟的聪敏很吃惊，知道什么也瞒不过这个妹妹，于是就坦率地说：“你猜得不错。我是特地回来给爹磕头的，况且，离家多年，也想你们了。”大哥说着停顿了一下，拍拍王会悟的肩膀，感慨地说，“爹去世时候，我不在身边，辛苦你了。大哥在这里郑重地向你道谢！”王会悟摇摇头说：“大哥，这你就见外了。难道爹只是你一个人的不成？”
大哥笑了笑，又继续刚才的话题：“会悟，其实，本来我是想安定下来不走的。但是，回来的时候，在上海火车站碰到了一件事，让我觉得作为一个青年，不应该贪图安逸，应该尽可能地多做些事情。”王会悟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大哥这么感慨万千。大哥义愤填膺地说：“你知道吗，我在上海火车站送友人的时候目睹了一起刺杀事件。”大哥回忆那天，他看到北上的站台上有好几位穿戴整齐、长相斯文但是又满身锐气的先生在候车，突然一声枪响，其中一位先生立即用手捂着腰，大喊：我中枪了，有刺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穿黑呢军装的矮个儿男子，从人群中不顾一切地往车站外窜逃，顿时，站台上像炸开了锅，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尖叫声此起彼伏。看到第二天的报纸后，大哥才知道遇刺的好像是宋教仁先生。宋教仁先生是国民党的重要人物，是宪政理念的积极推行者，此时国民党在选举中大胜，宋先生的政治前途如日初升，不日将作为国会多数党领袖任内阁总理，负起政治责任，组织责任内阁。那天正是他北上进京的日子。王会悟忍不住问：“那报上有没有说是谁行刺宋先生？”大哥说：“嫌疑最大的莫过于袁世凯了。”王会悟疑惑地问：“袁世凯是总统，宋教仁是国会中多数党的领袖，这两位大员为什么不互相合作，而要弄得这般你死我活？”大哥想了一下，对王会悟解释说：“也许是因为宋先生力主责任内阁制，但是袁世凯对‘责任内阁’十分排斥。想来也是，袁世凯原来在宣统年间称病下野没多久，武昌即爆发了革命，清廷被迫起用他为湖广总督，他当时就是以组织责任内阁作为出山的主要条件。这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他曾经就是借责任内阁迫使清廷让国的，现在他做了总统，怎么会不忌惮责任内阁、不把责任内阁制度当成洪水猛兽？而且宋先生口口声声不离责任内阁，袁世凯劝他、收买他、威胁他都没有用，估计宋先生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招致了杀身之祸。”兄妹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王会悟先开了口：“大哥，那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大哥说：“有些人活在世上，是为着自己吃饱穿暖，进一步令家人也过得舒服安定已是丰功伟绩；另外一种人，不止为自己，也想为别人做点事；可是，宋先生他们的目标，又不知大了多少倍，他们是为中国的一切，属于为中国人民而奋斗的又一种人。何去何从，我还没有具体想过，只是我不想做第一种人。”看着大哥坚毅的表情，王会悟的担心逐渐被钦佩所替代。大哥执着追求的劲头感染了王会悟，她向大哥说了自己想去嘉兴女子师范继续读书的想法，大哥听了很是赞同，并帮她一起说服了母亲。
1913年下半年，年仅15岁的王会悟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嘉兴女子师范学校读预科。嘉兴女子师范学校校长方英，又名景昭，毕业于上海务本女校，受老校长吴馨的影响，对教育事业尤其是女子教育十分热衷，并且在教育界很有名望。吴馨，字畹九，号怀疚（怀久），祖籍安徽歙县，祖上因清初避兵变迁来上海。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南洋公学师范院开办，吴馨放弃了在县学学习的机会，决心弃科举而学师范，潜心学习研究教育理论，立志毕业后振兴女学。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吴馨扩充了小南门花园弄的家塾，创办了上海务本女塾，担任经理。这是上海第一所由国人自办的女子学校。他认为“女子为国民之母，欲陶冶健全国民，根本须提倡女权”，故“取塾名为务本”。吴馨还亲自为学校厘定章程，着重灌输学生爱国自立思想，培养其从事家政的能力。由于学校课程设计新颖、作风踏实，得到了社会上的广泛好评与支持，年内学生即由原来的7人增至40余人，第二年学生更激增了数倍，甚至有自外省慕名前来求学的学生。务本女塾初设寻常、高等两科，后增设专门招收14岁以上女生的特科，之后改特科为师范科，分设甲、乙两级，并设中学。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吴馨筹划银圆8万余元，购得黄家阙旧营地11亩，兴建校舍，教室、办公室、宿舍等一一俱全，学校从此进入规模化发展的阶段。为了给师范科学生提供实习的机会，吴馨又在乔家浜创设了幼稚园，这是国人在上海所办的第二所幼儿园。方英正是看到吴馨校长为振兴女学如此殚精竭虑，所以才萌生了回乡办女校的念头。
嘉兴女子师范学校旧址
嘉兴女子师范学校地处风景绮丽的范蠡湖畔，校门面对波光粼粼的湖水，湖水清澈见底，小鱼游乐其间。沿湖是榆、柳相间的树林，草地上野花竞开。高高的古城墙矗立在湖的南岸，犹如一道屏障，一直蜿蜒往西。王会悟平时就喜欢待在河边小路的大树下或看书或做女红，因为虽然学费不用交，但是杂费还是不能免，王会悟又想多买一些书，所以平时在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会接一点绣活赚点零用钱。
一天，王会悟正在树下认真地绣一条手帕，忽然身后有人问：“你在绣什么呢？”王会悟一惊，回头一看，竟然是校长方英女士，她连忙把手里的绣活藏到了身后，低声道：“是一条帕子。”方英校长和蔼地问：“你是哪个班的学生啊？”王会悟红着脸说：“报告校长，我是预科班的。”方校长点点头，接着她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说：“傻丫头，害什么羞，我都看见了，别藏着掖着了，来让我看看吧。”王会悟忐忑地把那方帕子递到了方校长手上，低声说：“绣得不好。”方校长接过帕子，只见白丝帕上鲜红的碧桃花迎风怒放，形成红白相间的画面质感，尤其是桃花边缘用金线廓边打籽绣针法绣成，更显装饰趣味，突显了细腻的绣工。方校长看后感到惊喜，高兴地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绣工倒是不错。”听了方校长的表扬，王会悟激动得无以言表，谁不知道方校长多才多艺，绣工更是一绝，能得校长一句称赞，是非常不容易的。方校长还饶有兴趣地指点了一下她绣品中的不足：“教你们刺绣的沈先生应该跟你们说过，一幅堪称佳作的苏绣作品必定具备了‘精、细、雅、法’的特点。你看啊，你的这幅绣品还可以综合更多苏绣的针法：比如用齐针、刻鳞针表现花瓣的层次；用散套针绣制花枝可以显得宛转自如，丝理转折自然；在细节处再用铺针结合扎针绣制，就更富有质感。还有色彩运用上也可以更讲究，你可以在每一个颜色中再细分多个色级，每一色中色级的变化与丝理交融所产生的奇妙色变，更能突显绣品丰富多彩的变化……”王会悟细心听着方校长的指导，知道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这一番指点让王会悟受益匪浅，她心里既激动又感激。
讲完针法后，方校长话锋一转，问王会悟：“我听说，你们班上有几个女同学的绣工一般，既然你绣工不错，可不可以在平时空闲的时候教教她们，让她们在刺绣水平上也有一定的提高？”由于方校长平易近人，过了一会儿，王会悟终于摆脱了紧张的情绪，渐渐地能在校长面前畅所欲言了。王会悟先是郑重地向方校长表示一定尽力而为，但是随即想起班里那几个刺绣水平相对有点差的女生，又不禁问：“校长，她们几个其实不喜欢刺绣课，因此就不太努力。我听说在大学里是有必修和选修课的，那我们学校为什么不仿效这个做法呢？”方校长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们这是女校，现在的环境还不允许这样的自由。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女子的角色被定位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所谓‘妇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而《女诫》《列女传》之类的书也将这一观念具体化、规范化、道德化。长期以来，在‘男子治外，女子治内’观念的影响下，女性多困守闺中不得自由。直至现在的民国，才有部分女性走出了闺阁，接受现代教育。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就像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有些事情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只能循序渐进。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应潮流，顺应环境，做好能做的事，期待社会的完全解放，等到有一天传统的男外女内的家庭分工模式彻底瓦解了，那么女子就能和男子一样，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方英校长描绘的关于男女平等的未来极大地鼓舞了王会悟，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为早一天实现男女平等的理想而奋斗。
学校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在学校里，老师给了王会悟理想、智慧和力量，教会她更多做人和爱国爱民的道理，而和这么多的女孩子在一起生活、学习，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光令她难以忘却。时间飞逝，转眼到了1914年夏，王会悟以优良的成绩预科毕业。毕业之后，她很想再读四年正科，跟母亲商量后，母亲觉得虽然读师范不用学费，但其他杂费还是要的，并且四年时间比较久，家里的经济条件实在难以承受，便劝说“将就点，将就点”。王会悟理解母亲的难处，也知道家里的条件实在有限，于是毕业后回到乌镇应聘在湖溪小学教书。王会悟很敬业，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备课，上课力求深入浅出，解答学生的提问也很耐心，批改作业也很仔细。她的努力得到了学生们的好评，学生们都很喜欢这位小王老师。但是学校里的同事却总是对她淡淡的，虽然她尽量和同事们处好关系，但是因为年纪小，学校里的老师，特别是几个中年男教师，总是鼻孔朝天地对她，表示不屑与她这样的小女子为伍。对此，王会悟虽然感到难过，不过看在他们都是老前辈的份儿上都忍了。但是，后来，学校里又来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老师，和她一样都是教国文，和她一样也是教两个班级，但是他们的薪酬大不一样，这位后来的男老师的薪水竟然比王会悟高出了近一倍。这让王会悟深受打击，她觉得在学校里既要遭受歧视，又要遭受男女同工不同酬的不公平待遇，实在是让人气愤。一气之下，王会悟提交了辞呈，决心再次求学深造。
教书时与学生合影（后排右二为王会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