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牢骚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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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兄弟阋墙:权力与人性

一 郑庄公与太叔段的是非恩怨

我们知道,儒家和墨家的伦理起点是不一样的,墨家主张兼爱,也就是平等、无差别的爱;儒家恰恰相反,主张等级、有差别的爱、也就是说,与自己的血缘关系越近,所给予的爱就越多,反之则越少、因此,孟子批评墨子主张兼爱,认为这相当于把别人的父亲等同于自己的父亲,可以视为“无父”(《孟子·滕文公下》)、由此可见,儒家特别重视血缘伦理,而儒家所提倡的“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和朋友)之中,父子和兄弟都是从血缘而来、父子的重要性自不待言,连君臣也是父子的进一步推演;兄弟作为父子的派生,同样是儒家伦理十分在意和看重的、儒家提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兄弟层面要求哥哥对弟弟友爱,弟弟对哥哥恭敬、然而,这只是理想状态,回到现实当中,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尤其是当兄弟之间掺入权力关系以后,事情往往与理想背道而驰、这是因为,权力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就一般人性而言,总是很难避免争夺权力的诱惑,此时自然不会是兄友弟恭,而是兄弟阋墙了、这样的故事,几乎称得上是历史的常态,《春秋》便是这样开篇的。

翻开《春秋》,第一个著名的兄弟阋墙的故事是鲁隐公元年(前722)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这件事发生在郑国,郑国的始封国君是郑桓公,他是周宣王的弟弟、这说明相对于其他主要诸侯国而言,郑国受封较晚、不过,郑国最初三位国君(郑桓公、郑武公、郑庄公)在西周末年至春秋初年的政治舞台上相当活跃。

进入春秋时期,郑国国君是郑庄公(名寤生),他的父亲是郑武公,母亲是武姜(夫君谥号加自己姓氏),还有个弟弟叫太叔段、一般来说,父母更容易溺爱幼子,但对长子总是抱有更大的期望,可能会更加偏爱、不巧的是,郑庄公出生的时候是“寤生”,也就是说,小孩子出生时头先出来是顺产,脚先出来是难产,即寤生、武姜受到了惊吓,故而一直不喜欢大儿子,而是偏爱小儿子、郑武公在位时,武姜就不断吹枕边风,鼓动废长立幼,但郑武公没有听从、郑庄公继位后,武姜仍不死心,各种小动作不断,不仅把郑国的另一个重要城邑“京”请封给太叔段,而且纵容乃至支持太叔段违背礼制做了不少僭越臣子本分的事情。

当然,郑庄公身边也有很多能人,不止一人看出事态的苗头不对,提醒郑庄公及时采取措施以防不测、出人意料的是,郑庄公每次都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了、直到得到太叔段将要起兵的确切日期,以及武姜将会作为内应的消息后,郑庄公才果断地下令讨伐太叔段、结果当然是郑庄公大获全胜,而太叔段的下落,有的说被杀了,有的说逃走了。

关于这件事情,《春秋》经文只有短短六个字、然而,《春秋》的最大特点是“一字寓褒贬”,亦即用笔惜墨如金,但每个字都包含了孔子的态度和评价、作为范例,这短短六个字,至少包含了以下四点:

第一点是“郑伯”、郑国是伯爵,郑国所有国君都可以被称为郑伯、此处为何称郑伯,而不称郑庄公呢?按照《春秋》笔法,这是表达贬斥的方法之一、因为郑伯是通称,郑庄公才具体到个人,现在不称谥号而使用通称,意味着不承认个人的独一无二性,以此表示贬斥、为什么贬斥郑庄公呢?三传的说法并不太一致、《左传》认为,这是讥讽郑庄公没有及时教导好弟弟,因为按道理来讲,哥哥,尤其是在父亲缺位的情况下,承担着教导好弟弟的道义责任、现在弟弟陷于不义的境地,哥哥也是有责任的,理应受到批评、可以说,这种批评是较为轻微的、《公羊传》和《穀梁传》的批评更重一些,认为这是为了突出郑庄公的错误,因为杀弟弟是十分过分的举动。

第二点是“克”、“克”是杀的意思,但为何用“克”而不用杀呢?按照《左传》的记载,太叔段最后没有被杀,而是逃走了,但仍用“克”这个字,意味着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反倒像两个国君在相斗,兄弟之间已没有任何情义可言了、《公羊传》和《穀梁传》的记载是太叔段最后被杀:《公羊传》认为,哥哥杀弟弟是非常严重的错误,用“克”正是为了彰显郑庄公的这种错误;《穀梁传》的解释不太一样,认为这表明太叔段的势力很大,不是一般人所能解决的,只有国君才能把他杀掉,故而用了一个较重的字。

第三点是“段”、古人有名、字、号等不同称呼,而直呼其名是很不礼貌的,也是表示贬斥的、这里直呼其名“段”而不称之为弟,意思非常明确,那就是弟弟完全不像弟弟,没有遵守应有的行为准则,与国为敌,故而不承认他的这重身份、在这一点上,三传的批评大体一致。

第四点是“于鄢”、“鄢”是地名,即河南鄢陵、为何记载这个地点呢?《左传》认为,记载讨伐的地点而不是出奔的地点,这是因为,若只记载出奔的地点,则仅仅表示贬斥太叔段而没有贬斥郑庄公,这就很难下笔,所以后面没有写太叔段出奔到哪里,而只写能对两人均加贬斥的“克段于鄢”、《公羊传》认为,记载这个地点是《春秋》的一种体例,因为太叔段与国为敌,所以记下这个地点、而且,在国都之内作乱不记,在外则记,太叔段符合记录的体例、《穀梁传》的解释较为不同,认为“鄢”这个地方已经很远了,但郑庄公还是追过去把太叔段杀了,实在太过分了,意在批评郑庄公。

从以上四点来看,《春秋》对郑庄公和太叔段均加贬斥、有人认为,郑庄公好冤呀!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他的,武姜和太叔段采取种种手段图谋夺位,郑庄公属于正当防卫,这有什么不对呢?《春秋》经传为何都批评郑庄公呢?这大概是因为,权力应当以德服人,而不是以武力征服别人、现在弟弟反对你,你把他杀掉,那么妈妈呢?难道也要杀掉吗?要真是这样的话,你手中权力的合法性又在哪里呢?

当然,《春秋》三传不只是批评,也有建构、换句话说,郑庄公到底该怎么办呢?《春秋》三传按照事态发展的不同程度分别提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在事态可控之时,哥哥就应教导好弟弟,让他知道自己的本分,不做僭越的事情、而且在这个过程之中,应当采取实际的办法限制他的权力,而不是纵容他、为什么批评郑庄公?因为从《左传》的故事发展脉络来看,让人感觉这是一场阴谋,亦即郑庄公故意让弟弟的势力坐大,然后借机将其一举歼灭,这样做显然是不对的、那么在事态已然失控之后,《穀梁传》指出,即使弟弟起兵,也应当缓追逸贼、意思是说,尽管弟弟背叛,也不能急着追赶,而应给出时间让他逃走,不至于杀了他,毕竟他是你的亲弟弟呀!

关于这一点,《左传》给出了一个较为美好的结局,亦即太叔段最后逃走了、对于武姜,又该怎么处理呢?郑庄公可谓憋了一肚子气,故而他在气头上的时候发誓说,不到黄泉,勿相见也、意思是到死都不要再与自己的母亲见面了、可是等到事情过后,气消了一些,他又后悔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然而,郑庄公是堂堂一国之君,他已经把这个话说出去了,怎么办呢?有人提了一个建议,让郑庄公挖一条隧道,在隧道里相见,因为隧道里有黄色的泉水冒出来,所以不算违背此前的誓言、这是利用汉语构词法的灵活性而玩了一个小把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自欺欺人,但这是出于孝道的目的而解决言行矛盾性的有效手段、郑庄公采纳了这个建议,母子和好如初、这个结局相对圆满,但《公羊传》和《穀梁传》的记载较为悲剧,即哥哥杀了弟弟,也没有提及如何处置母亲。

从这个故事来看,儒家想要表达什么?那就是权力必须建立在德行的基础之上,武力和智谋等手段都只能作为一种权宜之计,最好是不使用、兄弟之间关系密切,在权力争斗中往往如影随形,而这恰恰极好地体现了权力基于德行的合法性。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按照《史记》的说法,“六经”都是孔子编订,那么它们理应是统一的整体,但“六经”之间显然是有矛盾的、从《春秋》来看,太叔段是极其负面的形象,但《诗经·国风·郑风》之中有几篇作品,例如《叔于田》《太叔于田》等,恰恰是赞美太叔段的,夸他不仅长得帅气,擅长骑马射箭,而且深得民心,出猎时民众纷纷围观、这是让经学家十分困扰的问题,因为在不同的经书中,同一个人的形象可谓截然相反、这也是留给后人思考的问题,或许,人性是复杂的,我们不能简单地用二分法把世界分为非黑即白,把人分为非好即坏、这种贴标签的行为,反而暴露出我们对人性的理解过于简单,也映射出我们应对世界的手段同样过于简单、归结起来,权力很复杂,人性也很复杂,而儒家所弘扬的理想是,德行才是判定是非的终极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