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牢骚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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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春秋》为什么旨在大一统?

春秋虽是乱世,但也是思想文化特别自由开放的时代,春秋战国时期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思想大解放的时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呢?那是因为身处乱世,很多人都在思考,如何才能改变这个乱世,使社会变得更加美好呢?不同的人从不同的方向出发,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故而出现了百家争鸣、诸子百家的思想各不相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在为这个乱世诊病开方、可以说,《春秋》是孔子为这个时代开出的药方、那么《春秋》到底开出了怎样的药方呢?其实,古人著述很重视开篇和结尾,而从《春秋》开篇第一段话就能得到很多启示、《春秋》开篇只有短短六个字:元年春王正月、这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深意呢?

这六个字包含了四个关键词:第一个关键词是元年、元年是指鲁隐公元年,即周平王四十八年(前722)、元年是一个时代的开始,按照礼法原则,鲁国只是一个诸侯,纪年理应用周天子纪年,但这里恰恰是鲁隐公元年,而不是周平王四十八年、对此,经学家有不同的解释、第一种说法是,孔子是在鲁国历史的基础上编订《春秋》,鲁国记载自己的历史,故而用自己的纪年,孔子也因了这个便利、第二种说法是“宗周亲鲁”,因为鲁国不同于其他诸侯,与周天子的关系非同一般、鲁国的始封国君,名义上是周公,但周公一直在周天子身边辅政,并没有就封,所以鲁国的第一代国君实际上是周公的儿子姬伯禽、由于周公对周朝有极为特殊的贡献,所以周成王特许鲁国在祭祀周公的时候可以使用天子的礼乐、使用鲁国的纪年,既表达了对鲁国的特别亲近,也通过鲁国向周朝致敬、第三种说法是,周朝的国运衰落了,而鲁国有圣人出生,亦即孔子,所以使用鲁国的纪年。

第二个关键词是春、春是指一年的开始,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第三个关键词是正月、正月是指一个季节的开始、中国人非常看重开端,一个时代的开始,一年的开始,一个季节的开始,毫不马虎、第四个关键词是王、王是指周文王、正月前面为什么要加一个“王”,称为王正月呢?因为在历史上,哪个月是正月,有三种不同的情况、现今通行的农历是夏历,亦即夏朝的历法,夏历的正月被称为建寅、商朝把正月改为夏历的十二月,称为建丑、周朝又把正月改为夏历的十一月,称为建子、《春秋》用王正月强调是周文王的正月,亦即周朝的正月、为什么要突出这一点?按照《公羊传》的解释,这便是大一统、因为每年开始的时候,周天子会颁布历法,诸侯要去接受这个历法,表示一年开始了、这种形式到后来又演变成改正朔,正即正月,朔是每个月的第一天,新君继位以后,正月和朔日都得改变、这样做实在太容易引起混乱,所以后来也都放弃了、这些政治行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说明四海之内都在周天子的统治之下,亦即大一统。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大一统很容易被解释成大统一、其实,这两者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别,大一统至少包括以下两层意思:第一,所谓文武之道,周文王是排在周武王前面的,故而用以表示开端的是周文王的正月,而不是周武王的正月、换句话说,文治永远比武功重要、那么该用什么来大一统?武王之道显然排在第二位,文王之道才是第一选择,亦即通过思想文化实现大一统、我们知道,《春秋》记载历史是分层次的,《公羊传》阐述得很明确,那就是以鲁国为内,而以中原其他诸侯国为外;又以中原其他诸侯国为内,而以夷狄为外、什么意思呢?何谓中国?中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亦即与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相对而成、中国与蛮夷的区别,无关乎血缘宗族,或者地域民族,只在于文化、也就是说,只要承认、接受和传播先进文化者即为中国人,反之,即便生活在中原,若仍是披发左衽或者断发文身,没有融入中国文化之中,那就是蛮夷、这是文化分层的概念,也是大一统的立足点和出发点、直白地说,那就是只能通过思想文化的吸引让大家心悦诚服,并不是倚仗武力讨伐征服、这一点对当今世界同样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因为这个时代仍不太平,诸如民族、宗教的矛盾冲突此起彼伏,而优秀文化借助现代科技手段不断扩大影响力,或许有助于消减这些纷争。

第二,文化的大一统并不是文化的大统一、我们通常说,儒家是中国思想文化的主干,但这背后隐藏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儒家原本只是诸子百家之一,虽然在春秋战国时代已成为“显学”(《韩非子·显学》),但这是自由竞争的结果,并非得益于外在的助力、直到董仲舒向汉武帝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并得到采纳,情况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这是一个高明的双赢策略,国家选择儒家思想作为意识形态,为其提供权力合法性的论证,以及治国所需的诸种思想资源,同时国家保证儒家的独享地位,使得其他诸家不具有同等的地位,更谈不上与儒家自由竞争了、董仲舒的策略与重新阐释,或许比较接近汉武帝时代的需要,也的确大力推动了儒家的发展,但未必契合孔子那个时代。

春秋战国时代的思想活力与思想火花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靠的是文化的大统一吗?不,靠的恰恰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例如孟子很喜欢跟人辩论,甚至喜欢骂人,但他对别家学说的批评,主要是从义理上将其驳倒,而不是先验地凌驾于他人之上,或者专横地以消灭别人的存在为己任、孟子不断地与别人辩论,说明真理越辩越明,那些偏颇甚至是错误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起到参照作用,思想也是需要一面镜子的、因此,文化的大一统是指通过自由竞争激发文化的原创力,使之获得日久弥新的生命力,从而保持凝聚人心的向心力。

不过,值得警醒的是,百家争鸣是无序竞争而非有序竞争,由于缺乏相应的制度支撑,自由竞争的态势难以长期独立维系,反而是被动地随着政治军事的走势,逐渐走向了反面,集权思想终于占了上风,秦朝转身迈入了专制时代,标志是“朕即国家”,君主的个人意志成为国家意志,民众只有无条件服从、虽然《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说法,但从制度设计来看,这只意味着周天子是天下共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设定及相应的义务,只要按礼法办事即可,并不需要把君主的个人意志深入贯彻到全社会的各个角落、宋朝灭亡以后更是进入了极权时代,标志是“朕即真理”,君主的个人意志成为是非判断的标准,民众的思想言行只能在这个框框之内而不可越雷池一步、君权独断虽然在专制时代得到了彻底贯彻,但在意识形态领域,仍由读书人保持了相对独立性,并反过来形成了对君权的制约、到了极权时代,民众已没有任何自由思考的空间,自主的地盘大概只剩呼吸了吧。

春秋战国时代属于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历史的起源和目标》),深刻塑造了中国文化的品质和性格、这个时代给我们的启示是,只有在自由的环境中,思想才会有创造力,文化才能不断自我更新、秦朝以法家思想治国,推行愚民政策,钳制思想,这对统治者而言很有诱惑力,因为它会得到眼前的驯服和稳定,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常常出现以下两种情况:一是这种暂时得来的稳定无比脆弱,经不住任何风吹草动,秦朝正是二世而亡、二是愚民政策培养出来的多是暴民,他们缺乏理性,更容易出现政治的动荡、这是任何人都不愿看到的结局,而现代法治国家尤其需要理性的公民,这才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汉朝吸取了秦朝的教训,有所修正,汉武帝“独尊儒术”的国策虽然对维系统治至关重要,也使儒家得到迅猛发展,但从更长远的历史时期来看,这种一枝独秀的局面让儒家在把竞争者排挤出局的同时,失去了永葆青春的助力,魏晋以来儒学的衰落即是明证。

归结起来,《春秋》开篇短短六个字,强调的是重视开始,这样才有可能始终如一,而重视开始要从砥砺自己的德行以及保证思想文化的自由做起、按照儒家的说法,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治政!也就是说,政治规则的设定,包括所有的底线和原则,首先是为了规范精英,尤其是为了规范政府,而不是如何治理老百姓、儒家承认等级的客观存在,但请别忘记,等级越高的人,对应的要求也越高,所以儒家对帝王的要求是最高的、儒家的政治理想是,帝王时时修身立德,影响身边的大臣,进而在首都建立首善之区,以此影响老百姓、从这个过程来看,政治的要害之处不是从上到下的治理,而是对政府和精英的有效制约、只有上层人士率先做出表率,老百姓才能有所从,才能明是非、知荣辱,这个社会才有可能变得更美好、而且,老百姓即使犯了错,甚至是犯了罪,对社会造成的伤害相对而言也更小一些、儒家的这种立场,对于理解现代政治,也是很有启发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