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十年夫妻重聚
我们赶回医院时,看到一唯母亲伸出瘦骨嶙峋的左手,她的手总在无声地诉说着千言万语,手有些颤抖有些胆怯,既兴奋又充满渴望,仿佛被灌注了一生的期望。
一唯父亲也伸出了右手,两手指尖相碰,一唯母亲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瑟缩着手指,刹那间紧紧地抓住一唯父亲的右手。一唯父亲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接着把她的手翻转到最上面,一唯母亲瞬间泪如雨下。
这个动作是夫妻之间的密语,只有他们才懂,旁观者从这个动作和他们如释重负的表情猜测出这个动作表示着和解与宽容的意思。
二十年情仇爱恨的纠葛就在这个动作中化为乌有,我想,或许我们的爱和恨都没有那样强烈,强烈到可以储存二十年之久,是我们的想象日复一日提醒我们这个人值得爱,这个人值得恨,于是我们就把爱和恨倾注到这个人身上,久而久之,这个本该被遗忘的人就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魂灵里,搅扰得我们不能安生。
一唯后我一步赶到医院,或许她看懂了她父母之间的动作密语。
这对旧识夫妻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唯父亲静静地走了,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深沉和冷峻,然而,我心里是感激他的,或许,一唯心里也是感激他的。
当然,一唯母亲并非行将就木,为了求得一唯父亲的一点恻隐之心,我和阿丁对他说了谎。
郝阿姨两天之后就出了院,出院后,她以一种真实的平静焕发了新生,再不需要伪装。之前,她需要对接触到的人施以和蔼与热情,并以坚韧的意志做到真诚自然不露痕迹。现在,对很多人很多事,她都只是笑笑,很淡定,很清爽。
我搬到了阿丁的餐馆,在那里工作住宿,三天后,阿丁拿来一份报纸给我看。大字标题刺眼醒目:超级富豪米立仁净身出户,妻子不给他一分钱。还说他气得中风,不省人事。扒出了很多豪门富户的丑闻秘事,极尽渲染之能事。
阿丁说刚和一唯通过电话,一唯说有件大事要办。
阿丁牵着我的手,开启餐馆大巴车,呼哩哗啦地朝前孟奔,路上遇到了截胡的密密,她不要命横冲过来拦住大巴飞驰的脚步,阿丁叫密密上车,一路上把密密骂得狗血淋头。
大密密最喜欢影视剧的狗血桥段,她隐约觉得有件大事要发生,她要亲眼经历这真实而又荒诞的一幕。
坐在车里,有一种穿越时光隧道的不真实感,我的生活如此平凡简单又如此贫穷,怎能想到会和夸张的影视剧剧情扯上联系。阿丁说很多荒诞夸张看似不切实际的影视剧剧情在现实中真切存在,只是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没被我们看到,所以认为它不存在。
阿丁把我们带到一幢华丽而又冷漠的别墅门前,这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住的那种房子。
铁艺大门开阔地敞开,不是欢迎客人,而是方便赶人走,我和阿丁去到争吵的大厅里,屋内光线炫目刺眼咄咄逼人。
一唯和她母亲扶住颤巍巍的米立仁,米立仁杵着一根拐杖,比三天前更加苍老衰弱。米立仁的现任妻子高坐在闪闪发亮的女王宝座上,她后面站着两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好汉保镖,密密说两个保镖都是女王的面首。
女王发话了:“米立仁,你当年抛弃妻子攀爬上我,为的就是我的钱。我这人有个特点,别人越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就越不会让他得逞。你跟了我二十年,该想的福都已享了,是时候该滚了。”
这也很像影视剧的台词。
女王优雅地抽出一根女士香烟,面首之一毕恭毕敬地为她点了火,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二十岁的手,三十岁的脸,这女王比我大了二十岁,看起来却比我年轻,想到此处,我心里不禁悲伤,觉得这女王很可恶,很惹人厌,真想她被这支烟呛死。
米立仁要是想说可以说出很多话来反驳恶女王,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似乎二十年前太过激烈的欲望耗尽了他的心血。
一唯倒是说话了:“我爸爸有我,有我妈,而你什么都没有。”
大密密添了一句话:“你只有站在身后的傻大个儿面首!”
女王吸了一口烟,话随着烟雾飘出来,冷笑一声,很不屑地说:“米立仁,提着你的破鞋,和你不男不女的变态儿子还有这一群怪物快滚吧,你们在我眼里就是一群废物!”
她的样子清晰地说明,她不是为了逞口舌之快才这样骂人,她就是这样看人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生下来就有了十辈子花不完的财产,她看所有人都是不如她的,像她这样的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过逆境,没有崇拜过任何人,没有感激过任何人。跟这样的人接触,才能真正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自私。
就在女王转过身要上楼的时刻,米立仁冲了过去,像离弦的箭,他举起拐杖想要把女王大卸八块,“你才变态,你才不男不女,你敢这样说我女儿!”这一下猝不及防,女王被惊吓得颠了颠,一个保镖扶着女王,另一个保镖手一推,米立仁像被芭蕉扇搧退了十万八千里,幸好被我们接助。
保镖气势凶猛地朝我们走来,我、阿丁、一唯和密密不约而同搭起了一道堡垒,挡住了保镖的去路,我们交握的手传递着四个人无穷的力量,勇敢无畏就是我们散发的气场,颟顸的保镖还真被我们震在了原地。大密密使出惯用的伎俩,满嘴堆笑地对着保镖吹气,“面首哥哥,稍安勿躁,别动气呀,你这么帅,肌肉这么美,动手动脚的就不好看啦!”
我看到阿丁的手背起了鸡皮疙瘩,大密密能在任何严肃庄严气氛紧张的场合施展她的媚术,不管多么不合时宜看起来会多么滑稽可笑,大密密都能不管不顾并把现场的气氛带到符合她剧场的逻辑里。
恶女王继续保持着目中无人的高傲态度:“米立仁,你已经身无分文了,我要告到你做乞丐去要饭。”
保镖没有得到指令报复我们,我们平安回到了一唯家里。
一唯父亲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我们又急急忙忙地送他去了医院。
形势严峻,所有不好的事接踵而来,一唯借债十万创业失败,这次出差就是央求债主宽限时日,一唯父母昂贵的医药费全都由阿丁垫付着,法庭的传票已经送来,一场官司在所难免,一唯说生活困窘到连呼吸都要钱,身无分文,找不着出路,这个城市太不宽容,一唯找工作屡屡受挫,没有一间公司要她。
实力和名气在这个城市毫不管用,人事经理见到男儿样貌女儿装束的一唯,没有一个人不用异样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心里想要赶她走却又不得不客套地问几句,一听到一唯压低的男声,眼里的异样越发严重,一唯穿梭在城市各个城区的用人公司,被当做怪物一样观赏。
一唯只好在网上接一些私活,很难找到渠道,一个月有五张订单,不足三千块。能拿到这些订单还多亏了外省旧同事的帮忙。一唯母亲去了超市当营业员,超市目前还不会拒绝上了年纪的阿姨,我们这个城区,30岁的女子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
我大专毕业后就在家里开的药店帮忙,一直工作到30岁,被赶出来之后深深感受到我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根本没有任何立足之地,我一无所长,存款为零,没有年龄优势,没有公司工作经验,婚恋无果,理所应当被归于淘汰的系列。
我胸无大志,从没有想过成为一唯那样的名设计师,或是像影视剧里那些生活优渥成天只为爱情发愁的都市白领女性,我想过开一间书店,不大也不小,里面有我喜欢的文学书,还有漫画书,有孩子愿意进来,聚精会神地看漫画,对吊在鼻孔上的鼻涕毫不在意,直到鼻涕流淌在漫画书页上,然后这孩子诚惶诚恐地看我一眼,发现我没有注意到他,这孩子悄悄地拭了鼻涕,继续旁若无人地看漫画。
一想到我要是真能拥有一间书店,我心里就很兴奋。同时也很失落,我知道,这个愿望不大可能会实现。我在药店帮忙,早上7点,晚上9点半,没有一天假期,药店的收入里没有我的工资,太太的意思是供我吃供我住,给了我一个安身立命的事情可以做,还需要什么钱。
但女孩子还是需要一些钱的,每个月生理期,必须要用钱的,别人不理解,太太还不能理解吗?太太知道的,但太太就是想不到我会需要钱,她没有往这方面去想。我穿的都是读书时的衣服,我有个优点,一件衣裳穿很久都不会烂,所以衣裳还能穿过去的,不必添置,不需要钱。女孩子需要打扮?太太知道。可太太不知道,我也是需要打扮的,一张素脸就是最好的打扮,这一点,老爷是很支持太太的,老爷很厌恶,根深蒂固地厌恶女孩子画眉涂腮擦口红,老爷也很讨厌高跟鞋,叮咚声总会让他心律不齐。
老爷太太都很不喜欢密密,我在药店时,密密从不来找我,有一次,太太发现我在后巷和密密说话,她看到密密吸烟,看到密密的短牛仔裤比老爷的裤衩还要短,太太很愤怒,我回到家,猝不及防的,后脑勺和脖子被扫把狠狠地劈了几下,太太说我本就生来比人差了,书读不好,人长不好,顶着一块莫名其妙的乌云,脸上阴阳怪气的,本身就朝着堕落的方向走了,还交往一些不三不四的妖女……太太每句话都在为我着想,但我知道,她是怕我丢她的脸,我没有天资考上好的大学,没有本事找到好的工作,没有容貌和温顺的性情能够觅得一副好人家,这一生都要靠家人来养活,这已经很不光彩了,如今还要网上这些坏女孩,难道是存心和她作对吗?
所以,因为这事,太太更不能给我薪水,我手上要是有了钱,肯定要学坏,要更堕落,那后果是不可以想象的。
老爷会每个月塞给我一些零钱,最高的是一百块,看了八年的店,老爷拿一百块给我的次数也是八次。我也不能说自己存款为零,想起我藏在棉絮里的余额,这个时候真的很想哭出来,七百块。三十岁的人,存款七百,想哭也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