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屋漫稿》、《月屋樵吟》与《屏岩小稿》

20年前，要为一部大型文学辞书（《中国文学大辞典》）撰写元人别集、总集提要，我第一次通读了元人别集。阅读收获之一，是注意到两种不常见的元诗别集，张观光《屏岩小稿》与黄庚《月屋漫稿》（一题《月屋樵吟》）居然是同一部书。这得益于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的上架。《四库全书总目》曾明确说：张观光《屏岩小稿》与黄庚《月屋漫稿》两书，有一首《枕易》重出。《元诗纪事》（卷八）进一步指出：张观光《屏岩小稿》与黄庚《月屋漫稿》，有《枕易》、《秋色》两首诗相同。可是，仍然认为这是偶然会出现的诗文互见现象。如果没有《四库全书》影印本（这两部书就近在比邻），再仔细的读者一时也不容易判断出这两种本不相及的书，从头到尾一模一样。我在《中国文学大辞典》之中的《屏岩小稿》释文，就此作了介绍。又在《元佚诗研究》作过讨论。

后来注意到，《元人传记资料索引》已经发现这两种不同书名、作者的别集，实际是同一种书。《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有14种黄庚诗集的善本，7种叫《月屋樵吟》（四卷）,7种叫《月屋漫稿》（一卷），却没有一种叫《屏岩小稿》的元人别集。从清初开始，黄庚便成为元代诗人的一家，以《御选元诗》、《佩文斋咏物诗选》、《历代题画诗类》等康熙认可的诗总集为代表，旁及《宋诗纪事》卷七十九、《槜李诗系》卷三十八、《宋元诗会》卷九十八等，都为黄庚辟出篇幅予以介绍。《屏岩小稿》是《月屋漫稿》的变种，《屏岩小稿》是一种伪书，已成为定论。

然而真正的研究则刚刚开始。《屏岩小稿》与《月屋漫稿》是同一本书，这个结论无可动摇。目前的结论：《屏岩小稿》是《月屋漫稿》的伪题、这部元人诗集的作者是天台人黄庚，还未能落到实处。

按照我们的研究惯例，首先必须作文献溯源。署名黄庚的元诗别集，除《月屋漫稿》一卷，还有《月屋樵吟》四卷。这两种书，名字、卷数都不一样，但其实也是同一部书。无疑也必有一伪。《月屋漫稿》存诗420首，《月屋樵吟》的主要善本明成化刊本、明抄本（有赵琦美跋），存诗同样是420首，《月屋樵吟》通行本《荫玉阁丛书》是429首（卷一至卷四存诗418首，卷末有拾遗，据《元诗选》补录11首）。《月屋漫稿》、《月屋樵吟》两书的存诗数量一样，但具体却存在个别此有彼无的情况。除去重复，两书共存黄庚诗455首。也就是说，这两部书不是有一首或两首相同，而是绝大部分相同。一个不能忽略的技术性细节是：《月屋漫稿》与《月屋樵吟》收入的诗篇顺序不同，《月屋漫稿》完全同于《屏岩小稿》，排列顺序是：古风、律诗、绝句。《月屋樵吟》则是，卷一，五言律，卷二，七言律，卷三，七言绝，卷四，古诗。也就是说，如果《四库全书》收入的是《月屋樵吟》四卷，而不是《月屋漫稿》一卷，即使将它与《屏岩小稿》放在一起，也绝不至于只要翻开书一对照，立即就会发现它们虽然所著录的书名、作者不同，可其实是同一部书。

所以，同一部黄庚诗集劈为两种不同名目、卷帙的书的操作时间，要远早于《四库全书》成书的清中期。一个附带得出的结论则是：具体撰写《四库全书总目》元人别集提要的馆臣，所看到的黄庚诗集，应该是《月屋樵吟》四卷，而不是实际收入《四库全书》的《月屋漫稿》一卷。据《四库采进书目》,《四库全书》馆一共收到五部黄庚诗集，三部是《月屋漫稿》一本，一部是《月屋漫稿》四本，另外一部是《月屋樵吟》四卷。可知《四库全书》馆同时征集到了两种黄庚诗集，馆臣已经注意到了它们是同一部书，最终便选择了一种（《月屋漫稿》）编入《四库全书》。

今存《月屋漫稿》一卷善本，都是清抄本。《月屋樵吟》四卷则有一种明代成化十三年刻本、一种明抄本传世。可以推定，《月屋漫稿》其名出现比《月屋樵吟》晚，应该在清初。顾嗣立编刊《元诗选》初集时，收入了《月屋漫稿》。——这是它的上限。《月屋樵吟》明抄本，是依据明代成化十三年刻本抄录，并由赵琦美校勘，卷首有黄庚自序、成化十三年张泰《月屋樵吟序》。卷末，有“太原周经伯常甫”跋、万历四十七年清常道人（赵琦美）跋。

张泰《月屋樵吟序》中说：

余弟颐在翰林，尝寄天台黄庚星甫所为《月屋樵吟》一帙，惟律诗数首。……后数年，颐复寄其全集，云得于同寅谢鸣治侍讲。……因校正其讹者，命刊于西塾，以广其传焉。

而清常道人（赵琦美）跋则说：“《月屋樵吟》四卷，元人天台黄庚所著，得之京师，马荫泉为录一册。想（黄庚）元之中世人也。”较早选录黄庚诗的总集，是明人李伯玙《文翰类选大成》，在《文翰类选大成》卷五十九，黄庚分属“黄月屋”、“黄星甫”两人，各录七言律诗两首，其中就有《枕易》（署名黄星甫）。《文翰类选大成》成书于成化、弘治间。这就是《月屋樵吟》为世人所知的上限。也说明诗选家李伯玙与张泰、赵琦美一样，见到《月屋樵吟》之前，从不知黄庚为何许人。

此前，以《月屋漫稿》或《月屋樵吟》的著录而言，同归元代天台人黄庚。这也是前人一致将《屏岩小稿》置于伪书的理由。因为除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完全见不到其他本《屏岩小稿》。但是同一部书既然有两个作者，我们还是不能简单地“从众”，因为问题并没有解决。依据这大约450首诗，我们可以大致判断出它的写作时期：元至元中期到至治以后。其中一些诗涉及到任月山，还有与王英孙（王修竹）、林景熙等的唱和之作。《月屋漫稿》与《月屋樵吟》中，都有《岁晚书怀呈月山太守》、《秋夜和月山韵》、《次月山少监客京韵》、《寄月山少监》……。任仁发（1254—1327），字子明，号月山。松江（今属上海）人。元代画家、水利专家。至元二十五年擢海道副千户。大德末，以治理浙西水灾，进都水监丞。至大、皇庆间，升都水少监。延祐三年，出知崇明，进江阴尹。有《水利文集》，今存。上述的诗，应该写于至大、至治间。《四库全书总目》的《屏岩小稿》提要，曾据《甲子岁旦》诗的行文推定，“甲子”是泰定元年甲子，并据《赠谈命姚月壶》诗“试把五行推测看，广文官冷几时春”之句，认为“其殆曾为学官”。这些内容，是判断《月屋漫稿》（或《屏岩小稿》）究竟属于谁的起点。

与黄庚不同，《屏岩小稿》作者张观光在元代前期有一定的知名度。

张观光（约1250—约1327），字用宾，一字直夫，别号屏岩。东阳人，徙居金华（今属浙江）。生于宋末，26岁入太学。至元十三年/景炎元年（1276），元军占据杭州，作为改朝换代的一部分内容，除南宋皇室外还将太学、文学、武学（“三学”）的学生99人解送到大都。两年后，这群流放的学生只剩下的18人，由元廷分授刚“归附”的江南各路儒学教授，张观光在18人中，授婺州路教授。在任10年，改绍兴路平准行用库大使。未赴职。居家教授生徒近40年而终。所作结为《屏岩文集》，由吴师道作序。《屏岩文集》早佚，但《张屏岩文集序》则保存在《吴正传集》（《吴礼部集》）卷十四。张观光诗文未流传至今（如果不算《屏岩小稿》的话）。作为南宋太学生之一，为元廷接受，所以张观光受到乡里轻视或抵制。吴师道的说辞是“公屏居，人未尝见其面”。张观光儿子张枢曾为他写有“自志”，也未见传本。

元人涉及张观光生平的资料不多，刘诜《桂隐集》卷三有《和张观光见贻》。诗云：

群公冠盖趋承明，至治四海鸾凤鸣。天门阊阖云五色，日照明堂韶九成。张君才华振夕秀，纵靶自可驰勋名。豫章隐林困万石，当春不及苕之荣。吾闻黄河之水昆仑来，奔流万里喧霆声。从君直上观其澜，秋风吹我冠上之琼英。

可确知至治年间张观光尚在世。与任仁发年资大致相当。

关于黄庚生平，主要记载是“（南宋）太学生，能文章，尤工丹青。宋亡不仕”。此外，在《楚风补》卷十六有黄庚，并云：“常宁人。举孝廉。”存诗12首。《练音集补》附卷，也有传略：“庚，字星父。天台山诗人。名噪于越中吟社。游吴，数过青龙、白鹤间。有《月屋漫稿》。”《练音集补》编入黄庚诗2首（《王可交升仙台》、《龙江馆舍》）。

据《月屋漫稿自序》，黄庚说他自幼即习“举子业”，宋元易代，“科目不行，始得脱屣场屋，放浪湖海，平生豪放之气，尽发而为诗”，这两种说法大致吻合。可是，这个黄庚却写不出《月屋漫稿》或《月屋樵吟》之中的诗篇。“广文官冷几时春”这样的诗句，不会出于“天台山人黄庚”之口。

关于黄庚的行年，一个不能忽略的情况是，《四库全书总目》说，黄庚《月屋漫稿自序》作于泰定丁卯。泰定丁卯，是《月屋漫稿》或《月屋樵吟》作者行年的下限。今存《月屋漫稿》或《月屋樵吟》全有黄庚自序，可上述善本，包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月屋漫稿》，自序都没有纪年，仅署“天台山人黄庚序”。然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铁琴铜剑楼旧藏）清抄四卷本《月屋漫稿》，黄庚自序则署“天台山人黄庚序。时泰定丁卯孟夏作”。显然这就是四库馆臣撰写提要时见到的底本。泰定丁卯，宋亡已半个世纪。

南宋后期江湖诗派诗人、释子绍嵩，字亚愚，庐陵（江西吉安）人。代表作是《江湖纪行集句诗》七卷。《江湖纪行集句诗》中，集有黄庚两句诗，前者出自卷一《投宿宝觉精舍》（“江篱满意馨”）；后者出自卷二《解舟》其一（“飒飒片帆轻”）。据《江湖纪行集句诗序》，这些集句诗，是“绍定己丑之秋自长沙发行，访游江浙，村行旅宿。感物寓意之所作”。宋理宗绍定二年己丑（1229）时，黄庚之诗已经传播江湖。宋元易代时，应该80岁上下，诗存《江湖纪行集句诗》的黄庚，也不可能是“泰定丁卯”尚在世的《月屋漫稿》或《月屋樵吟》的作者。

据《四库全书总目》著录，《月屋漫稿》是“两淮盐政采进本”,《屏岩小稿》是“编修汪如藻家藏本”。《屏岩小稿》无序跋文字。《屏岩小稿》中的诗比如《书怀》（《月屋樵吟》编在卷二），在黄庚、张观光两个作者之间，则属于张观光：

湖海闲关发易丝，平生志愿与心违。一千里外家何在，三十年前事已非。狐正首丘应待尽，鹤思华表尚忘归。书斋兀坐怀今昔，泪落西风湿客衣。

《月屋漫稿》（《月屋樵吟》）与《屏岩小稿》是同一部诗集，它只能有一个作者。但我们的研究结论与以往不同，它的作者不是此前认定的黄庚，《月屋漫稿》与《月屋樵吟》都是伪题书名、虚拟作者。也不可能是张观光《屏岩文集》的一部分（仅存诗）。然而我们已经向得出结论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月屋漫稿》（《月屋樵吟》）与《屏岩小稿》，应该是元人别集伪书出现较早的一种。两集自相重复，其中都掺进了他人的作品。

例如两集所收入的诗，有近二十首又见于林景熙集，《故相贾秋壑旧府》（《月屋樵吟》编在“拾遗”），就与林景熙《霁山集》卷一（题为《故相贾氏居》）重出，而林景熙这首诗是宋元间的名篇。两集所收入的诗，与释英《白云集》也有数首重出，即《答刘秀才送竹杖》、《寄祖雍上人》。上述重出互见之诗只能有一个作者。

黄庚、张观光诗集，应该是明人依据元诗文献，组合重编的伪书，甚至包括个别张观光的佚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