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谎言:测谎师办案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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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事人陈述:被低估的难度

当一起案件发生后,不论是嫌疑人、被害人还是证人,都要向办案人员详细地陈述案发当时的情形,认真地回忆整个事件的详细经过。

有的人认为,这应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不过是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再重复一遍,有什么困难的?在平日的生活和工作中,我们不也经常要陈述自己经历的事情吗?换句话说,这不是我们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吗?

这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案件当事人陈述事件的详细经过,与他在日常生活中的陈述,是完全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

我们首先来看一段日常的对话。

甲:看你脸色不好,怎么了?

乙:昨晚喝酒了。

甲:喝到时候不早吧?

乙:别提了,一直喝到了后半夜。

甲:哦。怎么喝那么晚?

乙:都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大家兴致都很高,就喝高了。

甲:热闹不?

乙:热闹得很啊。

甲:原来如此啊,你们几个人喝的啊?

乙:三四个人吧。

甲:里面有我认识的吗?

乙:老李你应该认识,其他的人我估计你够呛认识。

甲:哦。老李也去了,他也喝大了?

乙:反正他也喝了不少。

甲:最后你们谁结的账啊?谁请客?

乙:不记得了。

甲:不错不错,下次再有局,喊我一起。

乙:好的。

……

上面这段对话,在我们的平常生活中经常能够见到。从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发现三个关键点。

第一,在我们的日常对话中,倾听者是抱着相信陈述者的态度来倾听陈述,而并非抱着质疑的态度来与对方进行对话的。

比如,在上面这段对话中,甲询问乙为什么脸色不好,乙回答称前一天晚上和几个老朋友喝到了后半夜,甲自然就相信乙所说的,认为乙昨晚就是去喝酒了,而不会怀疑乙是不是有意欺骗他。

作为倾听者的甲,是抱着相信乙的态度,来倾听乙讲述前一天晚上的经历,而并非抱着质疑的态度,来看待乙的这一套说辞的。

第二,在我们的日常对话中,我们并不需要详细描述每一件事情或事物的细节,而只是需要进行概括化的描述。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我们更多陈述的其实是发生事件的“意义”,而较少陈述发生事件的“细节”。

比如,在上面这段对话中,甲询问乙有几个人参加了酒局,乙回答有三四个人,甲于是没有再详细询问乙究竟是三个人还是四个人,以及究竟是哪几个人参加了酒局。

再比如,甲询问乙前一天晚上喝到几点,乙称喝到后半夜,甲于是也没有再详细追问,喝到后半夜究竟是喝到具体什么时间。

第三,在我们的日常对话中,我们可以毫无压力地承认自己记忆的遗忘和模糊。

比如,在上面这段对话中,甲询问乙,昨晚的酒局最后是谁结的账,乙随口回答说自己不记得了,甲于是也没有再追问。这在甲和乙看来,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

概括来说,在我们平日的陈述中,我们以相信对方陈述的内容为基本前提,所陈述的内容更多的是事件的意义,而非事件的细节。另外,我们也可以很轻松地承认,这件事情对方记不得,或是记不清了。

但是,当我们卷入某起案件当中,当我们以案件当事人的身份来陈述事情的具体经过时,就不再是这样了。

某地发生一起案件,嫌疑人和被害人在参加完同一酒局之后,在回家途中发生了肢体冲突。冲突过程中,嫌疑人持凶器将被害人捅伤。

假设本案的嫌疑人和被害人所参加的酒局恰恰就是上例中的乙所组织的酒局。

鉴于此,乙作为本案的证人,提供证人证言。

问:昨天晚上,你都做什么了?

答:跟朋友喝酒了。

问:几点开始喝的?

答:八点多一点儿吧。

问:在哪儿喝的?

答:××酒店××包间。

问:喝到几点?

答:得到后半夜了。

问:具体到几点?

答:快一点钟吧。

问:你们几个人?

答:四个。

问:都有哪几个人?

答:我、老李、大鹏,还有老谢。

问:你们四个人当时坐的位置说一下。

答:我右手边是老李,老李右手边是老谢,老谢右手边是大鹏。

问:老谢和大鹏两个人是挨着坐的吗?

答:……是。

问:你们四个昨晚各自的衣着特征,讲一下。

答:我上身穿一件白色T恤,下身穿一条牛仔裤。大鹏是一件黄色上衣,下身应该是深色裤子。老李也穿了件浅色的T恤,下身穿什么裤子记不清了。老谢的话……应该是深色的衣服吧。

问:你们喝了多长时间?

答:有……三个多小时了吧。

……

问:你之前有听说过大鹏和老谢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答:没有听说过。

问:你仔细回想一下,那天吃饭的时候,老谢和大鹏有闹过什么不愉快或者冲突吗?

答:我想……没有吧。

问:你“想”是什么意思,是你猜想的,还是确实没发生过冲突?

答:他俩那天晚上……应该没闹过什么别扭。

问:你说“应该没”,能确定吗?

答:……能。问:昨晚老谢带包了吗?

答:有两个包挂在架子上,但是我记不清楚有没有老谢的了。

问:那两个包的样式?

答:我记不清了……

问:吃完饭是谁结的账?

答:应该是大鹏吧。

问:你记清楚了吗?

答:因为他之前就说这顿他请,所以应该是他结的账。

问:那么,后来你们是一起离开的吗?

答:不记得了。

问:你再认真回想回想。

答:好像不是,我模模糊糊记得我是一个人走出的酒店门。

问:你说“好像”?

……

乙这段作为证人的回答,与之前那段日常生活中的对话,明显存在着很大的不同。

第一,如果说之前在日常生活中的对话,更多陈述的是框架和意义,那么在案件当事人的陈述中,细节的陈述就被放在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为了弄清楚整个案件的详细情形,自然要对整个案件中可能涉及的所有细节进行细致的核实。如果仅仅对于案发当晚的事情做粗略了解,必然不利于案件事实的查明。

所以,这本身并不存在什么问题。

但问题在于,我们的记忆并非一台摄像机,可以完整地注意到发生的一切,并准确地记录下一切。

比如,在上面这段对话中,乙能够讲出,当时究竟是哪几个人在一起喝酒吃饭,甚至还准确地回忆起了四个人在当时各自所处的位置。对他来说,这种程度的记忆,已经足够他应付正常的人际沟通。

但是,当他作为一名证人提供证言时,他还需要回答,当晚这几个人都穿了什么样的衣服。

在平日的人际沟通中,乙几乎不会对这种程度的细节记忆进行提取和回忆。但是作为一名证人,乙必须提取大量类似的细节记忆,以完善自己的证言。

第二,在日常的生活中,倾听者通常都是抱着相信的态度,去倾听陈述者的陈述的。相应地,陈述者通常并不会去担心对方怀疑自己陈述的真实性。但这在案件当事人的陈述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方面,在案件当事人的陈述中,他会有意识地努力使倾听者相信自己所说的,并且会敏锐地观察倾听者是否对自己陈述的内容产生怀疑。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其实可以预见到,案件当事人在陈述过程中,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对自己的陈述内容进行一定程度的加工,使之整体表现得更加合理和周全。在一些缺少衔接或逻辑过渡的部分,陈述者可能会人为地融入一些符合逻辑的内容,以避免倾听者因为感觉到陈述内容中存在生硬和怪异之处,而对其陈述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但毫无疑问,这种做法,会对陈述的准确性造成损害。

需要指出的是,这并不是说案件当事人在陈述过程中,会有意地对案件事实进行篡改。

这种陈述内容的微妙变化,更多的时候,其实并非陈述者有意为之。

另一方面,倾听者在倾听案件当事人的陈述时,也并非像在日常生活中那样,抱着完全相信的态度来倾听陈述者的陈述。

为了确认陈述者所陈述的内容是真实的,倾听者也会向陈述者提出大量的细节性问题,认真梳理陈述者所陈述内容在逻辑上是否存在矛盾和疏漏之处,并在认为适当的时机向陈述者提出质疑。

第三,在案件当事人的陈述中,说“不记得了”是一件充满压力的事情。

在日常沟通过程中,表达“我忘了”或“我不记得了”是很常见的一件事情,陈述者表达得很轻松,倾听者听到通常也觉得无所谓。但是当案件当事人在陈述时直接表达“不记得了”,就不会觉得很轻松。

尤其是在倾听者认为,如此重要的事情陈述者不应该忘记时,陈述者的心理压力就会变得更大。

比如,在上文这段陈述中,乙在被问到“后来你们是一起离开的吗”时,回答“不记得了”。之后又被追问“你再认真回想回想”时,回答“好像不是,我模模糊糊记得我是一个人走出的酒店门”。

回到测谎中。

在测谎中,测谎师是怎么做的?

首先,在测谎前的谈话阶段,测谎师会告知被测人:

“如果某件事情或者某些细节,你已经记不清楚了,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已经不记得了,或者记不清了,不要为了让我相信你所说的话而去添加一些内容,或者通过猜测去表述一些你自己也并不确定的事情。”

这一点很重要。

每一个走进测谎室的被测人,无论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是十分紧张的。

说真话的被测人,毫无疑问地希望测谎师能够相信他所说的。

但是,在我接触过的诚实者中,许多人内心都会抱有这样一种观念,那就是,测谎师似乎应该是更愿意去相信那些记忆清晰、对答如流的被测人。因此,如果当测谎师问自己某个问题时,自己回答“记不清了”或“不记得了”,会让测谎师觉得自己是在故意隐瞒一些事情,并可能使测谎师认为自己是在撒谎。

在这种观念的驱使下,如果测谎师没有事先明确告知被测人,那么被测人可能不愿意直接告知测谎师自己“不记得了”,而是通过猜测甚至是虚构的方式来进行回答。

其次,测谎师会明确告知被测人:

“无论其他人对你的陈述如何评价,我都愿意相信你所说的。当然,前提是你一定要实话实说。”

这样做的主要目的,其实还是帮助诚实的被测人放下心理包袱。很多时候,被测人在接受测谎之前,曾经进行过多次的陈述,但并不被倾听者所相信。当这种不信任逐渐累积,最终可能导致连陈述者自己都慢慢变得不相信自己的记忆,或者不愿意再继续对倾听者进行真实的陈述。

鉴于此,测谎师会明确告知被测人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帮助被测人抛开内心的顾虑,平静而专心地接受测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