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史(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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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奥维资先生刚一到家就发生的一件怪事。玳波萝·维勒钦阿姨在这件事里的体面行为,兼及她对私生子的严斥痛责。

在前一章里,我对读者表明,说奥维资先生继承了一份很大的产业;有一副善良的心肠,却没有家室的累赘。这样一来,一定会有许多人下结论,说他这个人,忠诚立身,正直处世,从不欠人一钱,除了自己的财物,其他概无所取;使一家上下,都丰衣足食;对于邻居,在饭桌上热烈真诚地款待;对于贫苦的人,慈善为怀,这也就是说,对于那般宁愿乞讨而不愿工作的人,给他们一点儿饭桌上的残渣剩炙。他死的时候巨富无比,同时修盖了一座医院英国18世纪,仍然是一个残酷粗野的时代,但人道主义已经萌芽,故阔人多办慈善事业,修盖医院,是其中之一。伦敦几个名医院,各郡各种医院,都是18世纪开始修建的,故社会史家称之为“医院时代”。  这一段话是指菲尔丁同时代的人一种肤浅平庸的道德观念说的。他们认为,只要外表循规蹈矩、慎言谨行,就能视为有德之人,他们忘记这种外表可以是乔装伪善,内心实在是邪恶诡谲。

一点儿不错,这些事情之中有好些他都做了。但是如果他没再做别的事,那我就只好让他自己在医院大门的上方,用光滑的易切石,刻上自己的善行义举就完了。但是我这部史书所要写的,比起这些来,是更为不同寻常的事迹,否则,我写这样一部卷帙浩繁的书,就是大大地浪费了时光,而你,我的明智朋友,把某些令人开心的作者故意逗人发笑、叫作是《英国历史》英国17、18世纪,有些历史家所写的历史,冗长而乏味,故此处以之为讥讽。其中如托姆斯·卡特之四卷《英国迄于1654年之历史》;怀特·肯尼特之《英国全史》(1706),艾查得之英译法人拉班·得·得露洼之《英国史》 (1726—1731)等皆是。又有英历史家欧勒得米克孙的《批评性英国史》,不但为菲尔丁所讥笑,且列入蒲伯之《椎士录》中。的章节纵游涉猎一下,也同样可以益人意知,怡人性情。

奥维资先生因为办一件极特别的事,离开家而在伦敦待了整整一个季度。不过究竟是什么事,我却不知道。但是据他为这件事而离家外出这样久,就可以断言,事情一定很重要,因为多年以来,他每次离家,都没超过一个月。他这次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很晚的时候了,他和他妹妹匆匆吃过晚饭以后,就因为旅途劳顿而回到自己的寝室去了。在那儿,他跪了好几分钟的工夫这指个人祈祷而言。英人除星期日到教堂做礼拜而外,尚有家庭祈祷,其风始于伊丽莎白第一时代,至清教徒盛时,一家且有一日三次祈祷者。王政复辟后至18世纪,此风衰歇,国教教会活动处于最低潮。此处是奥维资处宗教衰微之世而仍坚持宗教行动,故特书之。——这是他的定例,不论因为什么,都不能打破——就打算上床就寝;这时候,他一揭开毯子和被子原文cloathes即clothes,此处等于bed-clothes。Bed-clothes包括单子、毯子、被子等床上用品。英人习惯,床上供睡卧所用之物,底下为褥子,褥子上先铺毯子,谓之底毯或下毯,下毯上铺单子,谓之底单或下单,单子上盖另一单子,谓之上单或顶单,顶单上又盖一毯,谓之上毯或顶毯,顶毯上再盖被子等。单子及毯子各两床,一上一下,人睡卧时即介于此二者之间,故此处后文说在两单之间发现婴儿,英文亦有between the sheets之语。当然因种种原因,有不尽如上所说者。,就吓了一大跳,因为千没想到,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婴孩,用粗麻布裹着,在他的上下双重单子里正睡得沉稳香甜。他站在那儿,一时让这种光景惊得口呆目瞪;但是他心里既然永远是慈爱占上风,一会儿就对眼前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儿起了怜悯之心。他于是打铃儿,吩咐叫一个年事垂老的女仆马上就起床,到他屋里来。同时,婴孩之容和酣睡之态所永远表现的那种红红白白的鲜明颜色,生出一片天真烂漫,所以他就聚精会神地细看起来;因此那位庄重老成的妇人进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竟没顾到,自己上身原来只穿了一件衬衫。实在说起来,那位庄重老成的妇人很给了她主人充裕的工夫来穿衣服;因为虽然仆人叫她起来,那样急如星火,而且即使她明知道,她主人猝然中风,或者发了别的急病,马上要一命呜呼,而她为了尊重主人和顾全体面,却也在镜子前面整发拢鬓,待了有好几分钟之久。

一个人,对自己的仪容是否体面顾全得那样严格,遇到别人稍一不顾体面而就失惊打怪,本不为奇。因此,她刚一开开门,看到她主人上身只穿着一件衬衫站在床边,手里还拿着蜡烛,她马上大惊后退,本来也许还要晕厥倒下;幸而她主人一下想起来,他原来没穿上衣,立即告诉她,叫她先在门外等一下,等他把上衣披好再进来,才让玳波萝·维勒钦阿姨那双见不得脏东西的眼睛,不再失惊打怪。因为她虽然已经都五十二岁了,却起咒赌誓地说,她从来没见过不穿上衣的男人。好嘲弄的智士,或喜浪谑的哲人,也许觉得她头一次吃惊,是令人可笑的;但是更稳重沉着的读者,如果想到半夜三更,叫人硬从床上提溜起来,再加上她看到她主人那番光景,一定会认为她这种举动完全事有必然,应该盛加赞赏;除非他想到,玳波萝阿姨这种举动,无非出于审慎谨饬而已,而审慎谨饬,我们应该认为,对于一生之中,到了玳波萝阿姨那样年纪的老处女,必定追随陪伴,不离左右,如果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她有什么可以盛加称赞的了。

玳波萝阿姨重新回到主人屋里,听到发现这个小小婴儿的经过,她那时的惊讶,比她主人刚才还要更甚;她忍不住不但大惊失色,而且还大惊失声,嘴里喊道,“哎呀,心善的老爷啊,这可怎么办哪?”奥维资先生答道,那天夜里,这个婴儿就归她照管啦,到了明天,他就吩咐人给他雇一个奶妈。“不错,老爷,”她说,“我还盼望,老爷您发拘票这是说,奥维资是治安法官,故可出拘票,惩治罪人。英国治安法官之制,起于1327年,至17世纪,原先采邑主之治,全变为治安法官之治。18世纪,英国农村仍然如此。这种法官名义上为国王所任命,实际上是郡长,在郡中士绅的影响下所任命。其人多为当地的大地主,不支薪俸。其职责为:在郡中每季一度之有限法庭中,或在简易法庭中,处理刑、民讼案,或在其私宅中,一人独自执行其司法权,管理本地道路、桥梁、监狱及贫民院,必要时定区民之税率及其他等等。无机构以执行此类职务,仅有一懂法律之书记,稍助处理。18世纪中叶,菲尔丁及斯麻莱特等,在小说中常讥讽治安法官之专横。他们实不学无术,无意于不公,而作违法之判决,太自以为是而枉法。至奥维资则代表另一种风气。盖18世纪时之英国,人道主义开始萌芽,出现了一些慈善家,对别人特别对贫苦人的需要和痛苦,深感同情。奥维资即属此类。1888年英国议会通过地方政府法,建立郡议会,治理乡村,家长式的治安法官才取消。,把这孩子的妈那个小娼妇抓来,因为她一定就住在这方近左右。我得看到她关进布莱得维勒布莱得维勒,本为王宫,爱德华第六于1553年舍给伦敦市,用作矫正所或监狱,专收容所谓“城中之贫民及惰民”。在其中的囚人,以捣麻为惩罚,其中男女每日十一时受鞭笞之刑,其残酷最臭名昭著。后其地毁于火,1829年新建之布勒得维勒则仅用作拘留所。此名变得与矫正所或监狱同义。故此处所指为萨姆塞特郡,而非伦敦之布莱得维勒。菲尔丁在《新近抢劫增多原因之考察》里说,矫正所或布莱得维勒之设立,本来为使懒惰之人可有工作,可得改善。但是,事实上,二者无一做到。因为所长根本不管给犯人工作的事,而治安法官又都用矫正所为一般监狱,所以懒惰之人,反倒由于跟恶人接触,变得更坏。这样一来,矫正所一般反倒变成罪恶的学校,懒惰的讲习所、藏垢纳污、滋疾生病的渊薮。,拴在大车后面叫鞭子抽英国从前惩罚罪人的一种方式。不论男女,一律剥去上衣,拴在大车后面,游行街市,同时执行吏用九股鞭在后面抽,一群人则跟着犯人之呼疼声怪叫乱嚷,嘲笑怒骂。,才可心称愿。不错,这种坏透了的烂污货,您不管怎么严厉处治她,都不为过。就看她这大的胆子,愣把罪名扣到老爷您头上,我就敢说,这绝不是她头一个孩子。”“把罪名扣到我头上,玳波萝!”奥维资先生回答说,“我就看不出来,她有这样的打算。我认为,她采取这种办法,只是为的能给孩子找一个有吃有穿的地方就是了。我还是一点儿不错地认为,她没办出更坏的事来,觉得高兴哪。”“这样该死的臭婊子,把罪名栽在忠厚老实人头上,原文比较《旧约·创世记》第4章第7节,“罪就伏在门前。”还有比这个再坏的吗,我还真没听说过;老爷您自然应当知道您自己是清白的,但是全世界别的人可都挑毛拣刺儿,好嚼舌根哪。有好些忠厚老实人,碰上倒霉,叫人家拿着当成和他毫不相干那种孩子的爸爸,还不有的是吗?再说,这样的孩子,区上有义务养活,英国16世纪时,由于多种原因,无业游民到处都是,特别有所谓“强悍乞丐”,更为社会之害,引起政府注意,始有“贫民法”或“救济法”,把全国分为若干贫民法区,大致一贫民法区和一教区相等。各区建贫民院,由区民纳税,救济区上贫民。在乔治第三以前,区上弃儿,亦由贫民院收养,谓之“区上婴儿(parish infant)”。但弃婴儿于道旁者,仍比比皆是。有船长考洛姆者,不忍见其惨状,奔走呼吁,1745年,始于伦敦建弃婴院,是为英国有弃婴院之始。您为什么非自己收养不可?论到我自己,要是这个孩子真是正经八百的人家的,那自然另有一说;不过这种不是正道儿上来的小杂种儿,那我自己连碰一下,都觉得恶心得慌,我简直不能把他当作是和我一样的人看待。嗬!您闻闻他这个臭劲儿!他的味儿都不像个正经八百的人家的。您恕我多嘴,要叫我出主意的话,我就要叫人把他装在篮子里,送出去,放在教堂管事人教堂管事人(church warden),为教区上俗人之名誉职员,协助牧师做宗教事务,做区上习惯或法定应由他管的各种公务,并一般做教民之代表。通常有二人,一由教民选举,一由牧师遴选。任期一年。英国18世纪时,每一个家长都有可能当教堂管事人、贫民监视人、保安吏及陪审员,前三者可由别人代理。贵族、教会职司、法界人士、议员、医生则可免服此类职务。的门外面。今儿夜里天气很好,只小小地刮点儿风,下点儿雨,那不要紧;所以要是这孩子裹得严严的,放在一个暖和的篮子里,那等到明儿早晨有人看到他的时候,有对半儿他死不了。即便他死了,咱们把他好好地照管了一番,对他也算尽到了责任了。其实,这样的孩子,还不如在任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死了,那比他们长大了跟他们的妈学还好一些;因为这种孩子,您绝不能指望他们长大了不跟他们的妈学。”

这番话里,很有些太鞭辟入里的地方,如果奥维资先生当时十分用心听,本来也许要生气的;但是正在那时候,他把一个指头伸到那婴儿的小手儿里,小手儿轻轻一挤,好像求他帮助似的,这一来,一下就把玳波萝阿姨那番确实滔滔不绝、恰当不移的贬抑之词,战而胜之,即便那番话比她说的力量再大十倍,也都无济于事。他现在斩钉截铁地吩咐玳波萝阿姨,叫她把孩子带到她自己的床上,再叫起一个女仆来,叫她给孩子预备奶糊以及别的东西,等着孩子醒了的时候用。他还吩咐,明天一早,就把婴儿应用的小衣服,一概预备好;又吩咐,他明天刚一起来,就把孩子送到他跟前。

维勒钦阿姨很会察言观色,见机而作,她对她主人又极恭顺驯服(她在她主人手下,当的是一份最美的差事);所以她良心上的顾忌,在他严厉的命令之下屈服,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对这孩子出生非法有任何厌恶之意,就把孩子抱起,嘴里还说着,这孩子是个甜美可爱的小娃娃,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奥维资于是进入一枕黑甜之乡,这种黑甜之乡,是如饥如渴、一心向善之人,一旦所欲得遂,心餍意足,所极易于享受到的境界;既然这种黑甜乡,比起另外其他的丰筵盛席莎士比亚在《麦克白》第2幕第2场第36—40行,把“仰无愧、俯无怍的睡眠”,作数种比喻,其中最后一个比喻为:“(睡眠是)……大自然的第二道精肴细烩,人生的筵席上位居首要的滋养哺育妙品佳材,”也用饮食筵席作睡眠之喻。第二道有人解为最重要的。至饫甘餍肥,易于睡眠,风清气爽,增强食欲,此一段中也有以此二事为喻之意。所能导入其中的,都可能更甜美酣畅,因此如果我知道有任何地方,风清气爽,能使读者起饮和饱德、履仁行义之欲,因而可以向他推荐,那我就应更加惨淡经营,使这种酣适的黑甜乡,展现于读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