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化”释义：论作为社会生活整体的文化（或复合的文化观）

什么是文化？在《关于文化的定义的札记》这篇长文的“导论”中，艾略特即明确指出自己一直在关注“文化”这个词语的重要性及其引发的争论。该文是艾略特借鉴英国现代文化人类学之后，对文化定义诸问题的学术思考。艾略特在开篇即提出了文化的三种“含义”，阐述了一个分层而整体的文化阐释的理论构架。

“文化这个术语，按照我们考虑的是个人文化，还是集团文化或阶级文化，抑或是全社会文化的发展变化，可以具有不同的含义。个人文化依赖于集团或阶级文化，而集团或阶级文化则依赖于其所属的那个社会整体的文化，这是我的论文所要阐述的一部分内容。根据以上所述可知，社会文化才是基本的。所以，与整个社会有关的‘文化’那一含义才首先应该予以审视。”^[11]

艾略特在此提出了一种多层次的整体的文化观。后面我们将会看到，这个文化观念有助于阐释文化的复杂性。文化概念不是单一的，而是由“个人文化”、“集团文化或阶级文化”和“社会整体的文化”构成的复合体。文化“三义”相互关联，不可割裂：“个人文化不能从集团文化中孤立出来，而集团文化也不能从整个社会的文化中抽象出来。我们在认识‘完善’概念时，必须同时考虑到‘文化’的三种含义。”^[12]换言之，这三种文化是一种相互交织的整体存在。其中，“集团或阶级文化”是“个人文化”存在的根基，而“社会整体文化”又是“集团或阶级文化”存在的根基。因而，从根本上说，“社会整体的文化”才是最根本、最基础的。社会整体的文化具有优先性，它具有整合阶级文化和个人文化的普遍性根基，这也是艾略特关于文化定义的根本思想。

艾略特的这一整体的文化观显然受到现代英国文化人类学家E.B.泰勒的影响，艾略特率先在文学研究中挪用文化人类学理论，并率先将其转化为文化社会学术语。艾略特明确指出：“文化这个词的一般含义或人类学的含义，即在E.B.泰勒的《原始文化》一书中的文化的含义，它独立于文化的其他含义而独自风行起来。但是，如果我们考虑的是高度发达的社会……特别是今天的社会，人类学便转变成社会学。”^[13]艾略特创造性地把泰勒人类学文化观转变为社会学文化观，堪称一个重要的理论创举，反映其学术卓见。艾略特指出：“根据我的阐述，‘文化’被看成是整个社会的创造物，尽管在另一方面它又是使社会成为社会的东西。”^[14]“我所说的‘文化’，首先就包含着人类学家关于此词的所有含义：共同生活在一个地域的特定民族的生活方式。该民族的文化见诸其文学艺术、社会制度、风俗习惯和宗教。但是这些东西的简单相加并不能构成文化，尽管为了方便我们经常这样谈论它。这些东西不过是文化可以被解析成为的一些组成部分，正如人体可以解剖成为各个组成部分一样。但是，也正如一个人并不只是其身体的各个组成部分的集合一样，文化也不只是其艺术、习俗和宗教信仰的集合。所有这些东西都相互作用着，因而要完全了解其一，就必须了解其全体。”^[15]

艾略特深刻阐述了文化的整体性及其分化性的历史进程与后果。他认为，古代社会的文化是浑然一体、未分化的。在原始公社时代，宗教与文化是统一的。在比较原始的村社里。各种文化活动明显地交织在一起……在文明变得日趋复杂之后，更为专门的文化分工产生了。^[16]社会和文化的分化有其历史合理性，这在某些情境下是极富创造性的。尽管文明的进步似乎会促成更为专门化的文化集团的出现，但我们绝对不能指望这种进步不会伴随着危险。文化的分工导致文化的分化。且这种分化是社会所遭受的最剧烈的分离。^[17]艾略特认为，除非原始时代，任何一个社会都包含不同层次的文化。“在一个社会的结构中，其文化层次将有一个从‘上’到‘下’的连续性。在这里，读者必须记住，我们不能认为高层次的文化比低层次的文化拥有更多的文化，而只能认为高层次的文化代表着一种更自觉和更专门化的文化”^[18]。艾略特认为，文化的分化（群类的分化和活动形式的分化），造成文化各部分的分化甚至分离，这种文化的过度分化带来了西方文化的危机，造成西方文明的荒原状态。因此，必须重建文化的统一，方能找到救赎文化危机的良策。

艾略特心目中理想的社会结构是兼顾传统的阶级与现代的精英集团的社会。过于分裂的社会如印度种姓社会的文化势必走向衰落。任何种姓制度的社会或无阶级的社会里，文化都可能衰退下去。^[19]文化的发展离不开宗教这个共同文化。不同民族的文化既是独特的，又是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的。对于欧洲文化来说，基督教文化则是欧洲各民族的共同文化，尽管欧洲各民族还有其亚文化和次亚文化。与阿诺德等前辈英国批评家将文化局限于专家文化不同（例如，阿诺德就把文化视为人类知识和思想的精粹，视为少数优秀精英人物的“最优秀自我”的表征），艾略特则极大地拓展了文化的内涵和外延，他吸收了当时的文化人类学理论成果，把文化视为一个民族的社会生活方式。艾略特指出，文化不仅是意识的，而且是自发的生活方式和社会习俗。“文化并不仅仅是种种文化活动的总和，它还是一种生活方式（way of life）”。^[20]文化是一个社会的共同生活，文化是“一套完整的生活方式”^[21]。艾略特认为，在一个健康的社会里，艺术家、诗人、哲学家、政治家和劳动者都具有共同的文化，他们的文化都是同一文化的组成部分。如果着眼于社会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很多艺术家在艺术之外的生活知识和能力方面也很弱很欠缺，并非总是“有文化的人”。上述相互作用的组成部分构成共同的文化整体。进而言之，文化不仅仅是自觉的知识和学问，也是无意识的日常生活方式。“文化绝不可能是完全被人们意识到的东西——它的含义总是超过我们所能意识到的一切；并且，由于它还是我们据以制订计划的无意识背景，因而它绝不可能为人们所设计”^[22]。文化的统一性在于生活在一起并讲同一种语言的人民的生活方式的统一性。

艾略特在《关于文化定义的札记》中还进一步从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角度阐述文化的定义，认为文化不仅是生活着，而且是如何生活着的问题。一个国家的人民不能光满足于满足腹欲和物欲，还应当关心艺术和生活的意义。英国文化衰落的一个症状就是人们对生活的艺术和意义毫不关心。文化是使人们值得去生活的东西。它是这么一种东西，在后世的人们面对一种早已消失了的文化的废墟，并对其影响沉思冥想时，能使这些人理直气壮地说，那种文明确实存在过，且在当时是值得存在的。^[23]艾略特的这个文化价值和意义理论兼综了西方传统文化价值观与西方现代文化人类学的文化意义观，具有极大的包容性。

可见，艾略特的文化观是一个含义广泛的复合的文化观，具有多样性、多层性和整体性的形态和意义，既包含智性的文化如文学、语言、艺术、哲学和宗教，也包含日常生活形态的文化如体育、休闲、娱乐、饮食、教堂等。这显示出艾略特文化观念具有深刻的张力性和矛盾性，即徘徊于传统的精英文化观、宗教文化观与新兴的人类学社会学的文化观之间。面对现代资本主义的内在危机，艾略特踌躇于传统人文教育与大众文化批判之间。艾略特重视家庭、教育、道德和宗教等传统文化，以期保护传统的共同文化不受现代资本主义的破坏；同时，面对现代社会的阶级关系的复杂性、典章制度的无序性以及大众社会兴起的广告、电视等通俗文化泛滥又深表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