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艾略特文化诗学批评的语言向度
艾略特高度重视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的语言问题,其文化诗学显示出鲜明的语言学向度。艾略特认为,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语言保存在其文学尤其是诗歌语言之中,诗人肩负着保存、恢复和发展语言的职责。诗歌语言是完美的日常语言,既不等于日常普通语言,又不能离其太远。艾略特认为,整体的文化首先表现为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生活方式,文化既是社会的整体的生活方式,同时又与语言(尤其是与文学的语言)有着特殊密切的关系。诗应该为感受负责,诗应该和鲜活的口语保持联系。他指出:“必须记住,就文化——即思考、感受和行为的特定方式——的传播及其保存而言,唯有语言才是最可靠的保证。与此相适应,这种语言就必须继续是文学的语言——不一定是科学语言,而肯定是诗的语言。”[24]就民族特点及民族文化传承而言,唯有语言才是最可靠的保障,诗歌语言最能反映一个民族的感受力、生命力和创造力。
在艾略特看来,文学或诗的语言对于教育的养成和民族性格的形成,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诗人和批评家最重要的责任是保护民族语言和文化。伟大的诗人是最能利用民族语言和本人个性化语言的人,亦即是最善于将他自己的语言铸就为伟大的民族语言的人。艾略特继承和发扬了马修·阿诺德的“文化是世界上最好的思想和文字”的文化观念,并将阿诺德的“文化”一词提升为“传统”。艾略特高度重视诗人的历史意识和文化传统感,提出“传统”观念在经过精选和形成独特风格后,可以创作出高难度的、机智的诗歌。艾略特高度重视文学教育,认为最优秀、最富于智慧的文化精华是优秀的文学经典,而不是那些过多的新书、期刊、通讯报道。维护文学就是维护高度发展了的语言,也就是维护文明,使之免受野蛮行为的侵袭。他对当时粗制滥造、堆砌如山的出版物冲击和淹没经典阅读的状况深感忧虑,指出:“我们不仅受到过多的新书的拖累,而且过多的期刊、通讯报道和私下流传的各种备忘录更是困扰迷惑着我们。为了尽力获得这些出版物提供的最新信息,我们也许要牺牲我们读书的三个永久性理由:获得智慧、欣赏艺术及其消遣娱乐。”[25]
艾略特不仅重视英国文学教育,强调维护英国文学的延续性,而且还强调西方古典文学教育,特别提及对西方古典语言如拉丁文和古希腊文的教育。艾略特认为,没有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基础,我们就会受到局限,甚至可谓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在艾略特心目中,古希腊文、拉丁文与英语的关系,一如文言文与白话文的关系,二者有着承传与发展的关系。他号召全民修读古籍:“我相信每个人都很有必要懂得一些拉丁文。”[26]艾略特尤其赞赏但丁作品的语言,认为尽管但丁的思想深邃,然而但丁的语言具有一种明晰性。盛赞但丁时代的欧洲文化还是一个整体,是一种最完善的欧洲共同语言,因而对于西方人来说具有一种普遍性价值。同时,但丁又不避使用意大利俗语和口语,其作品语言明白易懂,具有感觉的鲜活性。
在强调重视古典语言和古典文学教育的同时,艾略特对现代英语和现代英国民族文学的发展也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和深刻的理论阐述,认为英国文学是对英国语言和文化的传承与研究,是每一个英国人的道德教育的组成部分。这里,特别讨论一下艾略特的《诗的社会功能》一文,该文集中而深刻地阐发了语言与诗(或语言与民族文化)关系问题,进而涉及英国文学与西方古典文学的关系问题。艾略特认为,诗是情感载体和语言艺术,诗的语言是感觉的语言,诗歌表达了诗人独特新颖的感知经验和人生智慧,甚至传达某种我们经历过但难以言传的东西。诗歌能够激活读者的感受力、更新读者的审美意识、丰富读者的人生视野。诗比科学著作、理论著作以及其他艺术更能表达独特的民族个性。诗不仅最能表达民族性格,而且最适合用于民族间的精神交流。诗不仅具有美感价值以及超出美感价值的宗教赞美、道德训导、宣扬哲理等价值功能,更具有表达一个民族的生命感觉、个性(或性格)和民族精神的更为普遍的社会功能。诗能对整个社会发生作用(无论他是否读过诗),这才是诗的真正的社会功能。[27]艾略特认为,一个民族的情绪和情感在该民族的日常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中得到完美表现。诗比任何别的艺术都更顽固地具有民族性,一个民族的感觉和情感会在这个民族的诗歌作品中顽强地不断重现。“一个民族的语言可以被剥夺,被抑制,并且在学校强行灌输另外一种语言,但是如果你不能教会那个民族用新的语言来感觉,你就没有根除旧的语言,它还会在诗中重现,因为诗是感情的载体。”[28]
艾略特进一步指出,人的感觉和语言是随着世界的变化而变化的,因而一个民族会不断地产生新的诗人和诗歌作品。艾略特表达了高度重视英国文学发展的强烈意愿:“如果我们没有充满活力的文学,我们将和过去的文学越来越疏远,除非我们能不间断地持续下去,否则我们过去的文学将离我们愈来愈遥远,最后我们会感到它很陌生,就像是另一个民族的文学似的。”[29]面对我们的语言和生活方式的不断变化,唯有少数优秀诗人的能将特殊感受力和文字表达力结合起来,从而避免了一个民族的语言和感受力的衰退。他对莎士比亚的戏剧语言和技巧的创新给予了肯定,誉之为伊丽莎白时代最优秀的作家。可见,艾略特没有将语言和文化传统视为僵死的,而是深刻洞悉了现代经验和现代语言对传统的激活价值和延续作用,他比任何别的诗人都做出了更大的努力来促进诗歌艺术感受和艺术语言的新变,对他那个时代的审美情趣的影响十分显著,倡导和推动了现代英语和英国文学的与时俱进。
艾略特深刻指出,文化传统存活于语言之中,语言的衰退将造成文化的衰退和传统的衰退。因此,保持与日常生活的联系,保持语言的鲜活,对于诗歌创作和传承文化有重要作用。强调诗人的感受力对于语言和诗歌的创新尤有意义。优秀当代诗人对于民族语言和民族文化的传承作用是不可或缺的。“诗人的重要性在于他自己的时代,而已故的诗人只有在我们拥有活着的诗人的情况下,对我们才有意义。……感受性的变化和发展首先体现在少数人身上,然后通过对别人、对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作家的影响,渐渐渗透到语言中去,在它们得到确认之后,新的进步又成为必要。已故作家的生命力通过活着的作家得以维持。莎士比亚那样的诗人对英国语言有过深远的影响……如果一个英语诗人要学会在我们的时代如何使用语言,他必须潜心研究那些在他们的时代语言用得最好的人,以及那些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更新了语言的人。”[30]在此,艾略特雄辩地论证了英国语言和文学(诗歌)对于英国民族文化和民族性格建构的重要性。艾略特认为,传统与现在不是简单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成的。传统并不仅仅是过去,同时也是现在,恢复语言的生命力就是维护传统。优秀诗人善于在当下诗歌语言艺术的创新中,去激活传统、实现传统、赓续传统和更新传统,使得传统永远处于一种开放的状态。当代新文学激活古典文学,而古典文学则在当代新文学中彰显现代价值。
艾略特对诗歌语言的重要性进行了辩证而不无夸张的阐述:“从长远看,诗的影响会波及语言、感受性、社会成员的生活方式、一个社区的全体成员以至整个民族。”[31]同时,优秀诗歌语言也有赖于鲜活日常语言的滋养:“诗能够维护甚至恢复语言的美,它能够并且也应该协助语言的发展,使语言在现代生活更为复杂的条件下或者为了现代生活不断变化的目的保持精细和准确,就像在过去或者一个更为简单的时代一样。”[32]诗人的艺术创新依赖于传统,又重构传统,改写整体的秩序。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这篇著名的诗歌评论中提出,诗人的历史意识并非单纯的过往意识,而是过往与当下统一的完整意识。诗人既以文学传统来充实自己,同时又通过自己的创新来延续传统和发展传统。诗人的历史意识是这样一种感觉或领悟,“即不仅感觉到过去的过去性,而且也感觉到它的现存性”。[33]历史意识即是一种过去性和现存性的结合,从而构成具有生命活力的传统。现代作家以其当代性激活传统、延续传统、更新传统和创造传统,换言之,当代英国文学在维系和发展西方文化传统方面具有特殊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