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移民对国家安全的影响[29]
国际移民对一国的主权、安全与发展利益造成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国际移民组织在《世界移民报告2018》中坦承：“在这个日益密切联结的世界里，国际移民已成为影响我们经济、社会和安全等多方面的复杂现象。”[30]从很大意义上来说，合法移民依照目的国的移民法律或入境规定有序进入目的国，反映了对目的国主权的尊重与认同。不规则移民被广泛视为对国家主权与安全构成了严重挑战[31]，因此，尽管大多数国际移民属于合法迁徙，且“迁徙有助于改善来源国和目的国民众的生活”，但舆论仍然对国际移民抱有很大疑虑，其重要原因即在于不规则移民，“当下有关移民一些最严重的安全威胁以及大多数公众舆论对移民的担忧都与不规则移民有关”。[32]反过来，这一现象很容易引发民粹主义情绪，从而进一步恶化了国际移民环境。从这个角度来说，评估国际移民的影响主要需对不规则移民所带来的安全影响进行分析。就国家安全层面而言，国际移民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国土安全、公共安全与文化安全。国土安全主要指国际移民与恐怖主义之间的关系，公共安全表示移民与犯罪率之间的关系，而文化安全主要指的是因文化差异以及融合问题而引发的不同族裔之间的社会关系。
（一）国土安全：被夸大的威胁
自20世纪80年代起，国际社会便开始关注移民与国家安全的关系，如《申根协定》与《都柏林公约》将移民与恐怖主义、国际犯罪、边境控制等联系起来。[33]但是，直到“9·11”事件后，移民与恐怖主义才被建构起一种紧密的联系。此后，国际移民问题被置于反恐议程中的突出位置，各国政府进一步收紧移民政策，更加强化边界控制，并将移民与恐怖活动自然地联系在一起。例如，“9·11”事件后，英国工党与保守党纷纷表态，将恐怖主义与移民问题挂钩。根据杰夫·斯曼（Jef Huysmans）对“9·11”后英国议会辩论主题与内容的分析发现，英国政府明显地将恐怖主义与移民、难民问题等联系起来。2001年12月，英国政府通过了《反恐、犯罪与安全法》，在第四部分明确把恐怖主义与移民问题结合起来。法国政府也与意大利、英国和比利时建立了联合边界巡逻队，阻止那些持有有效签证的移民在这些国家自由流动，同时增加边界警力的经费支出，以控制非法移民。[34]美国更是将打击恐怖主义、维护国土与民众安全变成压倒一切的任务，无论是从立法方面，还是从军事方面，抑或在边界控制与移民管理方面，美国政府均采取了相应措施。
然而，移民与国际恐怖主义之间的联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为建构与扩大化的结果。[35]不可否认的是，国际恐怖主义势力的确利用各国的移民体系漏洞发动了多次恐怖袭击，例如2001年的“9·11”事件、2015年11月的巴黎恐怖袭击事件。[36]但是，这并不能将移民与恐怖主义画上等号。如果这种观念不断强化，则至少会产生两方面负面效果。（1）易引发种族主义歧视问题，并导致相关国家公民的强烈不满，从而为恐怖组织招募人员提供条件。实际上，很多恐怖组织是打着“反美”“反西方”的旗帜来吸引追随者的。（2）可能会分散打击恐怖主义的注意力，以给真正的恐怖分子以可乘之机，“将一个群体视为怀疑对象意味着政府可能会放过那些真正的但不符合这一标准的恐怖分子”，[37]因此，这种将国际移民视为引入恐怖分子、罪犯等的工具，并进而对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的观点尽管流行广泛，但是具有相当危险的、误导性的认知。[38]
（二）公共安全：认知与事实的反差
关于非法移民对社会公共安全的影响，学术界存在两种颇为矛盾的假设：一是非法移民因为担心从事犯罪活动会暴露身份而招致驱逐，所以他们的非法身份要求他们成为遵纪守法者；二是非法移民更可能从事违法行为，因为他们在无法享受社会福利与正常就业的情形下为了生存不得不为之。换言之，因非法身份而产生的贫穷与边缘化使他们更易铤而走险。[39]对此，不同的非法移民群体以及不同的非法移民目的国所呈现的结果可能会有所差异。从公众舆论的角度来看，欧洲移民目的国的社会大众更倾向于移民容易引发犯罪的这种认识。欧盟种族主义与排外主义监控中心的统计显示，72%的意大利受访者认为，相较于意大利本国人，移民更易于犯罪。[40]2016年8月，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发布的一份民调则显示，67%的美国受访者认为非法移民并不比美国公民更可能触犯严重罪行。[41]2018年6月，皮尤研究中心进行的民调指出，65%的受访者如此认为，体现出美国民众对这一问题的认知具有相对稳定性。[42]
从经验证据来看，与本国公民相比，非法移民的犯罪率相对较低。以美国为例。美国移民委员会高级研究员沃尔特·尤因等人研究发现，1990～2013年，外国出生人口占美国总人口的比例从7.9%上升到13.1%，非法移民也从350万人增加到1120万人，但根据同期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数据统计，暴力犯罪率下降了48%，财产类犯罪率下降了41%，因此，他们认为，高移民率与低犯罪率有正相关性。此外，他们以2010年美国社区调查数据为蓝本分析、比较了移民与本国公民的收监率，结果发现18～39岁的男性移民收监率约为1.6%，而同年龄段的美国公民收监率则为3.3%。因而，他们认为，移民（合法的移民与非法的移民）的犯罪率要低于本国公民。[43]2013年，美国国会研究局就西南边界城市与非边界大城市的暴力犯罪率进行了比较分析，结果显示，两者之间没有大的差别。实际上，根据联邦调查局统一犯罪报告（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s Uniform Crime Report）分析，得州的埃尔帕索、加州的圣迭戈等地居美国最安全城市之列，而这些地区又是非法移民越境的主要场所与集中地。[44]再以德国为例。德国联邦内政部2017年4月发布的2016年犯罪统计数据表明，德国犯罪率在持续多年下滑后首次上升。联邦内政部部长德迈齐埃委婉地表示，难民涌入是德国犯罪率上升的主要原因。但数据表明，难民的犯罪率并不比德国人高，只是难民人数的增加导致案件增加，而且难民犯罪的受害者也主要是难民。[45]
移民与犯罪率之间的强相关关系之所以被建构起来，具有深刻的现实原因。例如，移民往往与犯罪发生联系，这并不仅意味着移民会参与犯罪，成为犯罪的主体，而且也表示移民容易成为犯罪的客体，即受侵害的对象，特别是非法移民更容易造成这种印象，从而使非法移民与犯罪联系在一起。另外，这也存在一个先入为主的因素。在很多人看来，非法移民首先是违法者，同时非法移民在入境过程中又常常会寻求人口走私者的协助，这又容易引发相关的公共安全问题。[46]此外，大众传媒与公众人物的过分渲染与过度解读所起到作用也不容忽视。例如，2017年3月20日，特朗普总统在肯塔基州举行的“让美国再次伟大”的集会上宣称：“……我遇见许多美国家庭，他们至爱之人——儿子和女儿、丈夫和妻子——被非法移民残忍杀害了。”[47]这些公众人物明显的价值导向型用语使“非法”一词成为恐惧与暴力的代名词，从而给受众带来了一种对非法移民强烈的负面情绪。[48]
（三）文化安全：不容忽视的挑战
国际移民对目的国文化的影响难有定论，因为不同的国家以及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尽相同的认识。例如，从历史上看，美国曾对外来移民持开放态度，对于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文化也较为包容。然而，随着外来移民结构的变化，美国在对新移民进行文化融合或同化过程中遭遇了众多难题，并最终触发了“国家身份”与“国家认同”危机。在此背景下，美国在对移民文化包容性方面变得较为保守，这或可被视为美国在应对国家身份危机时做出的本能性反应。实际上，对于尊重多元文化的国家，移民的文化因素是一大财富；而对于那些尊崇单一文化的国家，对于移民文化则感受到的是一种威胁，尤其是这些国家难以对外来移民进行有效融合之时。例如，二战后，由于外部移民的涌入，欧洲很多国家原先的同质文化逐步变为异质文化，因此在很多国家（例如德国、法国）看来，移民对该国的传统国家身份与核心价值构成了挑战与威胁。然而，传统移民接收国如加拿大则对国家身份持不同观念，对于不同语言、文化、信仰也抱有更大的忍耐心与接受力，继续奉行多元文化主义政策。[49]可见，移民对文化以及国家身份的威胁也是一种主观认知的结果。[50]
不过，移民文化融合问题的确对目的国构成了挑战，这不仅体现在移民文化对目的国主流文化的冲击上，而且还表现在目的国民众对移民及其文化的反应方面，种族主义、仇外情绪等是其较为极端的体现，这继而会引发目的国的社会割裂，甚至暴力事件频发，而这反过来又加剧了移民文化与目的国主流文化的对立，从而为移民融合带来了更大的挑战，最终可能会形成一种恶性循环。2011年7月22日，挪威极右翼激进分子安德斯·布雷维克（Anders Breivik）在奥斯陆政府大楼前发动袭击，导致8人死亡，接下来又在挪威工党位于于特岛（Utoya）上的青年营地枪杀了69人，另有数百人受伤，其动机就是要吸引人们关注他的反伊斯兰立场。他认为，挪威工党应该对挪威文化被破坏以及大规模穆斯林的涌入负责。[51] 2015年12月31日，德国科隆（Cologne）多地发生了大规模性骚扰事件，其中的肇事者被指向了来自北非和中东地区的难民。德国民众上街游行，抗议政府未能有效保护民众，要求政府检讨其难民政策。然而，除了犯罪行为之外，这背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即文化冲突与移民融合问题。科隆事件“已经触及一个不同寻常的痛处，对于如何让寻求庇护者融入这里，适应欧洲文化，欧洲社会正面临挑战”。[52]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发表社论认为，欧洲欢迎移民不仅是一种人道主义表现，而且应该包括对新移民的融合过程。两者要齐头并进，而“现在融合需要跟上移民的步伐”。[53]显然，欧美等国在移民文化融合问题上出现了重大缺失。从整体趋势来看，它们对于外来移民文化持日益保守的态度，很多国家明确要求移民必须接受该国的文化价值观。欧洲有学者表示，对于移民政策，我们需要面对一个现实，即我们需要移民，但必须明确是什么样的移民，并且坚定一个信念，即移民若想获得成功必须接受我们的价值观。[54]欧洲大众认为，会使用该国语言、共享该国传统习惯等是促进民族与国家认同的重要方面（如图1所示）。
图1 欧洲国家认同决定要素
资料来源：“African Migration a Greater Factor within Than outside the Continent，”https：//uneca.org/stories/african-migration-greater-factor-within-outside-continent，最后访问时间为2018年5月28日。
不过，外来移民在文化融合方面存在困难，一者因为民族文化认同具有一定的固定性，不会轻易在短时间内改变；二者这些移民（尤其是非法移民）在所在国所受不公平待遇令其对当地文化产生了排斥心理。2017年10月26～27日，联合国非洲经济委员会主办的“非洲地区安全、有序、正规移民全球契约磋商会”在亚的斯亚贝巴举行，本次会议共包括六大议题，其中移民人权、社会融合、社会凝聚力与一切形式的歧视，包括种族主义、仇外心理以及不容忍态度等被列为第一项议题。这反映出移民权利与社会融合等移民问题已经成为移民目的国与移民来源国等共同关注的重大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