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教学疑难深度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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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物质范畴

物质范畴不仅是唯物主义的核心范畴,而且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概念。物质范畴并非马克思恩格斯的独创。在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前,物质已经是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然而,马克思主义哲学赋予物质范畴以新的内涵,使之发生“术语革命”。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物质范畴是人类实践活动中的一个基本的、历史的要素,与西方哲学的物质范畴有质的区别。遗憾的是,传统的哲学教科书却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物质范畴抽象化、学院化,坚持抽象的物质观,扼杀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旧唯物主义哲学的根本差别。所以,我们必须重新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物质范畴,并以它为切入点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批判性和科学性。

1.西方哲学史上的物质观念

在西方哲学的起源阶段,人类最为困惑的问题是世界从何而来。肇始的哲学家或通过经验,或通过思辨,提出了不同的世界本原学说,把它归结为一些具体的自然物,比如泰勒斯的“水”、赫拉克利特的“活火”、恩培多克勒的“水、火、土、气”、阿那克萨戈拉的“种子”、德谟克利特的“原子”等。在批判和总结早期自然哲学的基础上,亚里士多德把世界的本原归结为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虽然“质料”不是物质,但其却蕴含着近代哲学物质概念的萌芽。首先,亚里士多德认为, “质料”既不可直接感知,亦不可用概念描述,但可用类比的方法把握,即把“质料”类比为有形的材料,如“铜”是“铜像”的质料因等。其次,在《物理学》中,亚里士多德把“质料”视为事物运动变化的载体。他认为,运动变化的只是形式和位置,构成事物的“质料”并未变化。最后,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 “质料”非常接近本体的意义,可感的本体都是“质料”和形式的复合物,没有“质料”的形式或没有形式的“质料”一样,都不是具体存在的本体。所以,亚里士多德的“质料”与“载体” “基体” “本体”等概念密切相关,蕴含着近代哲学物质概念的萌芽。

中世纪的神学家实现了“质料”到“物质”的过渡,他们把“质料”视为上帝创世时最初创造的原材料。在《创世记》中,奥古斯丁指出, “上帝创造了天和地”, “地”即“质料”,它虽“近乎虚空” ,但并非完全虚空,已具有形状。托马斯则区分了“共同质料”或“原初质料”与“能指质料”。“原初质料”是不可区分的一团混沌, “能指质料”却是可以区分出形状大小的东西。托马斯首次明确地把“形状”作为“能指质料”的属性,这是“质料”过渡到近代哲学的“物质”概念的重要环节。此外,托马斯区分了“存在”和“本质”,他认为任何事物的本质在未获得存在之前只是一种潜在的或可能的东西,上帝的存在活动使潜在转变为现实。所以,存在高于、优于和先于本质,本质依赖于存在。

笛卡儿在心物二元论的立场上阐释了物质概念。他认为,物质的首要属性是广延,即物质必然占据一定形状的空间;物质占据一定形状的空间意味着物质有特定的边缘和外观,它们只能诉诸感官来确定,即广延属性离不开主体的感知。

莱布尼茨则认为,广延是一个无限可分的属性,物质不可能是真正的本体,只有绝对不可分的“单子”才是本体,而且是精神本体。与之相反,洛克为物质本体辩护。他认为,物质是所有属性的基体或支撑点,物质的广延、运动、不可入性等属性是不依赖于人的主观能力的“第一性的质”。然而,不管肯定或否认物质本体,他们都预设广延是物质的属性,都把物质归为广延的本质主义。

18世纪的唯物主义者并没有摆脱本质主义的物质观,只是更明确地把广延等同于可感的性质。费尔巴哈则摆脱了把物质等同于可感形体的简单观点,建立了一个系统的物质本体论,对马克思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把“思维”当作主词,把“是者(存在)”当作宾词,完全颠倒了主次关系。他认为, “存在”是自然界的存在,人和人的思维都是自然界的产物,是第二性的存在。更甚者,费尔巴哈批判之前的唯物主义把物质与人的生命和感觉分离开来,是一种抽象的物质、一种无物质的物质。所以,费尔巴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西方哲学史上物质观的症候,即抽象的物质观。然而,费尔巴哈仍未摆脱“抽象”的窠臼,他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理解感性存在,物质只是僵死的、超历史的抽象存在。不可否认,费尔巴哈的物质观对马克思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开启了他对抽象物质观批判的新视域。

2.马克思对抽象物质观的批判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对抽象物质观的立场和出发点做了经典的阐释: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虽然传统教科书经常引证这段话,但它依然把马克思的物质观旧唯物主义化。很显然,这段话不仅表明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本质差异,而且表明了马克思的物质观与旧唯物主义的抽象物质观的本质差异。旧唯物主义以“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建立了抽象的物质观,马克思则是从“感性的人的活动”出发批判旧唯物主义的物质观。

马克思对抽象物质观的批判深受费尔巴哈的影响。费尔巴哈认为,以往物质观的最大缺陷在于物质与人的生命和感觉的分离,斯宾诺莎虽然将物质当作实体的一种属性,却没有将物质当作感受痛苦的原则,这正是因为物质并不感受痛苦,因为物质是单一的、不可分的、无限的,因为物质和与它相对立的思维属性具有相同的特质,简言之,因为物质是一种抽象的物质,是一种无物质的物质[2]。在费尔巴哈看来,虽然黑格尔的思辨哲学是抽象的唯灵论,即使思维与人的生命和感性活动相分离,但它仍是抽象的物质观,是对人的生命和感性活动的漠视,甚至敌视。对此,马克思亦指出,抽象的唯灵论是抽象的唯物主义,抽象的唯物主义是物质的抽象的唯灵论。在费尔巴哈的影响下,马克思把与人的感性活动相分离的理论都视为抽象的,而且对抽象的唯物主义和抽象的物质观展开深入透彻的批评。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 “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因此,自然科学将抛弃它的抽象物质的方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抛弃唯心主义方向,从而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正像它现在已经——尽管以异化的形式——成了真正人的生活的基础一样”[3]。在此,马克思提出了“工业”这一极为重要的概念,并视之为使自然科学摆脱“抽象物质的方向”的不可或缺的媒介。换言之,在马克思看来,传统自然科学对自然界的研究通常脱离了对工业的考察,它描绘的自然界不过是抽象的自然界、抽象的物质世界。事实上,现实的自然界是经过工业媒介作用的自然界,现实的物质是经过生产劳动媒介作用的物质;工业即人的实践活动,特别是人的生产劳动的具体表现。所以,马克思与费尔巴哈的区别在于:费尔巴哈把脱离人的感性直观的物质或自然界视为抽象的东西,马克思则把脱离人的实践活动的物质或自然界视为抽象的东西。 “费尔巴哈不满意抽象的思维而喜欢直观;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做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4]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进一步指出,费尔巴哈“从来没有看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5]上,而且他对感性世界的认识仅限于抽象的直观, “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6]。此外,马克思亦批判了费尔巴哈对自然科学采取的抽象的、直观的态度。马克思指出: “费尔巴哈特别谈到自然科学的直观,……但是如果没有工业和商业,哪里会有自然科学呢?甚至这个‘纯粹的’自然科学也只是由于商业和工业,由于人们的感性活动才达到自己的目的和获得自己的材料的。”[7]所以,虽然费尔巴哈批判了前人的抽象的物质,但他仍未摆脱这种观念的影响。因为仅仅诉诸感性,并不能使人、物质、自然界现实化。在马克思看来,只有从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出发理解人、物质、自然界,它们才是现实的。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明确指出: “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意识形态的观念中显露出来。”[8]概言之,马克思从不抽象地谈论物质,亦从不像传统教科书那样,高谈世界统一于物质、物质是不依赖于人的主观意志的客观实在、物质与运动不可分离、时间和空间是运动着的物质的存在方式等。马克思总是从人的实践活动出发,历史地探讨物质及其物质的具体表现形式。

3.马克思物质观的基本内容

在论述马克思物质观的基本内容之前,我们有必要澄清一下引起学术界误解马克思物质观的两段论述。第一个论述是《神圣家族》中的一句话:“决不可以把思维同那思维着的物质分开。物质是一切变化的主体。”[9]严格地说,这句话并非马克思本人的观点,是他转述的霍布斯的观点。但是,斯大林在《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却把这句话误解为马克思的观点,这种误解的影响极其深远。第二个论述是《资本论》第二版跋中的一句话: “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10]人们常常用这句话证明马克思的认识论是一种反映论。其实,马克思在此使用的“物质的东西”是指物质的具体的样态,即事物。马克思强调,从感性的人的实践活动出发理解事物,物质的东西绝不是直观的、反映的对象,而是实践活动的要素或产物。所以,马克思的认识论绝不是反映论,而是实践论。下面我们简要阐释马克思物质观的基本内容。

首先,马克思不是从抽象的或直观的角度谈论物质概念,而是从人的实践活动——生产劳动的角度探讨物质问题。马克思指出: “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11]马克思把劳动过程理解为物质变换的过程,换言之,物质是作为劳动过程的要素出现的。马克思所谓的“自然物质”主要有四种表现形式:一是劳动对象,或者是天然存在的劳动对象,或者是原料;二是劳动工具;三是产品,即“经过形式变化而适合人的需要的自然物质”;四是劳动过程中的排泄物。当然,此处的“自然物质”是狭义的,因为它是与作为自然力的人相对立的;广义的“自然物质”的概念则包括作为单纯劳动力的人,因为“劳动力首先是已转化为人的机体的自然物质”。必须记住,尽管马克思强调作为单纯劳动力的人的客观的物质形态,但他反对资本主义生产把人物化、把人变成机器的附属品。

其次,马克思是从生产劳动必然蕴含的对象化出发探讨物质的具体表现形态——物和商品。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 “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马克思绝不像旧唯物主义者那样,热衷于追溯一个先于人而存在的物质世界——这是一种把人与物质世界割裂开来的非对象化态度。在马克思看来,与人相分离的混沌的物质世界对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是“存在着的无”。只有当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时,人才能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即物不是人直观的对象,而是人的实践活动的要素。

在马克思看来,物不一定是商品,只有在商品经济社会中,物才普遍地以商品的形式出现。所以,商品首先是一个外界的对象、一个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物。物作为商品具有两重性:一方面,物的有用性使物具有使用价值;另一方面,物作为商品必须进行交换,具有交换价值,使用价值是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作为使用价值,商品具有质的差别;作为交换价值,商品只有量的差别。把商品的使用价值抽去,商品的一切可感觉到的属性都消失了。随着商品的有用性质的消失,体现在商品中的各种劳动的有用性质也消失了,它们都表现为抽象的人类劳动。于是,商品作为物成为抽象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凝结。在交换关系中,价值体现为交换价值。那么,商品的价值通过什么来计量呢?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在现有的社会正常的生产条件下,在社会平均的劳动熟练程度和劳动强度下制造某种使用价值所需要的劳动时间。在此,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不仅是一个经济学的概念,而且是一个哲学的概念。通过此概念,马克思诠释了作为现代社会的物的普遍存在方式的商品的社会历史内涵。

最后,马克思的物质观既不导向形而上学的神秘说教,亦不导向实证的知识,它导向的是对现代社会的普遍现象——拜物教的批判。马克思在论述非商品的物与作为商品的物的差别时指出: “例如,用木头做桌子,木头的形状就改变了。可是桌子还是木头,还是一个普通的可以感觉的物。但是桌子一旦作为商品出现,就转化为一个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它不仅用它的脚站在地上,而且在对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上用头倒立着,从它的木脑袋里生出比它自动跳舞还奇怪得多的狂想。”[12]马克思把商品的神秘性质称为拜物教,这种拜物教的产生与商品的使用价值无关。它的奥秘在于: “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13]简言之,商品拜物教源于商品作为“社会的物”的历史特征,它的作用是以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拜金主义不过是拜物教的典型表现形式。所以, “货币拜物教的谜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谜,只不过变得明显了,耀眼了”。马克思批判拜物教的目的是从物与物的关系中揭露出现代社会人与人真实的关系。这是马克思的物质观的实践功能。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99.

[2]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10-111.

[3]同[1]193.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1.

[5]同[4]530.

[6]同[4]528.

[7]同[4]529.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29.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64.

[10]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22.

[11]同[10]207-208.

[12]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88.

[13]同[1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