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批判中建构“新哲学”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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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莱比锡宗教会议”场景描绘

如果说上面这篇短评不过是《德意志意识形态》批判布鲁诺·鲍威尔的一个前奏,那么接下来序幕就正式开启了。长期浸润在欧洲人文经典、宗教氛围的熏陶之中,马克思、恩格斯自觉不自觉地运用大量的比喻来铺叙、陈述和表达他们对论争对手的看法以及他们自己的观点,特别是他们使用了“莱比锡宗教会议”这个词来讽喻1845年在莱比锡出版的《维干德季刊》第3期。宗教会议本来是天主教为了审判异教徒和斥责异端邪说而召开的高级僧侣会议,作者把在这一卷上发表的布鲁诺·鲍威尔和施蒂纳反驳费尔巴哈、赫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章比喻为高级僧侣在宗教会议上对异教徒的审判,可谓匠心独运,深中肯綮。

马克思、恩格斯首先指出,《维干德季刊》第3期中布鲁诺·鲍威尔的《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施蒂纳的《施蒂纳的评论者》两篇文章表面看来轰轰烈烈,好像真是发生了当时颇为轰动的画家考尔巴赫描绘过的“匈奴人之战”[1]:“阵亡者死有余恨,亡灵在空中喧嚣和号叫,恍如战斗的轰响,撕杀的叫喊,剑、盾、战车的铿锵。”[2]然而,究其实这不过是思想者在纯粹观念领域中的自我纷扰,并不是对现实问题的真正探讨,甚至根本没有触及那个时代迫切的实际问题,即“不是为了关税、宪法、马铃薯病,不是为了银行事务和铁路”[3],而是为了精神的“最神圣的利益”,为了对一些莫名其妙的概念和范畴[4]进行的无谓的争论。

为了批判得透彻和形象,马克思、恩格斯设置了一幕宗教会议的场景。两个审判者是布鲁诺·鲍威尔和施蒂纳,异教徒则是费尔巴哈、赫斯、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个审判者的形象稍有差别。被称作“圣布鲁诺”的布鲁诺·鲍威尔头上罩着“纯粹批判”的灵光,披着“自我意识”的法衣,睥睨世界的万物,俨然是创造一切的上帝,他本身既无父也无母,他就是“他自己的创造物,他自己的制品”。一言以蔽之,他把自己视为精神领域的“拿破仑”,或者说他在精神上是“拿破仑”。在布鲁诺·鲍威尔的思想结构中,最高范畴是“自我意识”,“实体”概念不过是“自我意识”可以肆意摆布的东西,“实体”所代表的宗教现状、国家形态和群众力量,在他的理解中要么可以随意被“摧残”,成为废墟和“残骸”,要么像灰尘一样微不足道。这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他的精神修炼就是经常不断地“倾听自己,而这种自我倾听又推动他达到自我规定”。当然,例外的情形偶尔也会发生,有时他不仅“倾听”自己,而且还得“倾听”《威斯特伐里亚汽船》上的声音,上面那篇短评就是很好的例证。

另一个审判者是被马克思、恩格斯称作“圣麦克斯”的施蒂纳。他的思想的独特之处在于,在其代表作《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用了将近六百页的篇幅来确证自我的唯一性、不可重复性,证明唯一者不是随便什么人,不是“张三或李四”,正是“我”施蒂纳自己!而别的东西只是“他[5]的对象,因而也就是他的财产”,它们是“唯一的”“无与伦比的”“无可名状的”。唯一者既是“词句”,又是“词句的所有者”,用当时流行的塞万提斯的著名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人物来说,它既是桑乔·潘萨,又是堂吉诃德。和布鲁诺·鲍威尔稍有不同的或者说更胜一筹的是,施蒂纳“苦修苦炼的是对无思想进行痛苦的思想,对无可怀疑进行连篇累牍的怀疑,把毫不神圣的说成是神圣的”,“他总是习惯地说:我就是一切,而且是高于一切的某物。我是这种无的一切,也是这种一切的无。他有一些庄严的‘轻浮’,并且不时用‘批判的狂呼’来打断自己的严肃的沉思,这就是他优越于他的抑郁沉闷的对手的地方”[6]

布鲁诺·鲍威尔和施蒂纳都对费尔巴哈提出批评。布鲁诺·鲍威尔看出,对于费尔巴哈来说,无定形的本原物质(hyle)、实体是其哲学的基点,是其理论构架中最重要的范畴;它的基础地位不可动摇,那么布鲁诺·鲍威尔最为珍视的“我的无限的自我意识”就不能在费尔巴哈那里得以充分展示其功能和价值。“自我意识必须像怪影一般地游荡,直到它把导源于它而又汇集于它的万物全部吸回本身为止”;而今自我意识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吞没了,没有吞没的就只有这个物质、这个实体,它被费尔巴哈牢牢地锁藏着,怎么也不肯交出来。而施蒂纳则认为,“凡是人就不会缺少哪怕是最微小的使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甚至对于“任何一只鹅、任何一条狗、任何一匹马说来也是如此”[7],费尔巴哈对他的这一看法持质疑和批评的态度,施蒂纳就根据其“唯一者”的理论“控诉”费尔巴哈,提出反质疑和反批评。

在《维干德季刊》第3期上布鲁诺·鲍威尔和施蒂纳的文章除了批评费尔巴哈而外,对赫斯和作为《神圣家族》一书作者的马克思、恩格斯也提出批评。但由于马克思已经开始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恩格斯忙于英国工人阶级生活状况的调查,赫斯正在推广他的社会主义学说,这些被批评者都在倾心倾力于现实问题的思考,因此没有马上做出回应,马克思、恩格斯在这里诙谐地说:“他们没有出席〔santa casa〕圣宫受审,结果他们就被缺席判决:他们在整个尘世生活期间永远被驱逐出精神的王国。”[8]

最后,马克思、恩格斯特别注意到,布鲁诺·鲍威尔和施蒂纳两人的思想其实也有些差别,因此在对其他人物的评论中,也看出他们“彼此之间又制造出一些奇异的阴谋而互相倾轧”[9]。的确,脱离现实、实践基础的思想者在“无定性、无定型”的精神王国漫游,总是会节外生枝的。

《〈莱比锡宗教会议〉引言》的原始手稿中原来还有一段话:“在舞台深处出现了Dottore Grazianno〔格拉齐安诺博士〕或称作‘非常机智而有政治头脑的人’的阿尔诺德·卢格(《维干德》第192页)。”[10]这表明《莱比锡宗教会议》原计划包括《圣布鲁诺》《圣麦克斯》《“格拉齐安诺博士”》《费尔巴哈》四个部分,其中《“格拉齐安诺博士”》章由赫斯写成,后来马克思在修改时把这段话删掉了,赫斯已经写出的稿子就不再被纳入《莱比锡宗教会议》,进而成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对此我们在本书第二章第二节、第三章第三节已经做过详细的梳理和分析,这里就不再复述了。


注释

[1]匈奴人之战(Battle of the Huns)是考尔巴赫于1834—1837年所做的一幅名画。画中描写了许多阵亡战士的灵魂的战斗,这场战斗是在空中进行的。

[2]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88.

[3]同①.

[4]诸如“实体”“自我意识”“批判”“唯一者”“真正的人”等。

[5]指“唯一者”。

[6]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89.

[7]另一种表述是:“任何一只鹅,任何一条狗,任何一匹马”都是“完善的人,甚至是——如果有人喜欢听最高级形容词的话——最完善的人”。

[8]同①90.

[9]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90.

[10]同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