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德国古典哲学的难题及布鲁诺·鲍威尔的“解决”
对于包括布鲁诺·鲍威尔在内的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家来说,绕不开的关键问题是,如何处理它所极力张扬的、作为人的精神存在独特表征的“自我意识”(主体、“唯一者”)与人本身(现实的“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当“自我意识”“庄重地”去与后者打交道的时候,这一过程该如何展开呢?它纯粹是一个思维过程吗?马克思、恩格斯说,“必须揭露这一个秘密”。
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的主题是德国古典哲学主题的延续。康德掀起了人类思维领域“哥白尼式的革命”,他对人的认识能力进行了先验的考察,在现象界与“物自体”、主体与客体、自我与非我、理想与现实、应有与现有等之间划了界限,认为双方在各自范围内有自己独有的方式和规则,不能逾越和替换。在康德之后,费希特以“主体自我”弥合了这种分裂和界限,但却陷入极端主观唯心主义的唯我论;谢林为了避免这一局面,就把主体与客体统一的方式从客体统一在主体之中颠倒为主体统一在客体之中,把这个主体统一于其中的客体规定为自我与非我、主体与客体的“绝对同一性”,并把它作为自己哲学的出发点。
谢林之后的“黑格尔把斯宾诺莎的实体和费希特的我合而为一了;二者的统一,这两个对立领域的结合等等就是黑格尔哲学的独特的兴趣之所在,但同时也是它的弱点。黑格尔体系在这个矛盾中彷徨不知所措,这个矛盾必须解决和消灭。但是,他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使自我意识如何对待绝对精神……这一问题的提出永远成为不可能才行。而这一点可能从两方面来做到。或者是自我意识必须重新销毁于实体的火焰中,也就是说必须确立并保存纯粹的实体性;或者必须指明个性就是自己的属性和自己的本质的创造者,指明一般个性的概念本来就要对自己加以限制,然后又消除个性由于自己的普遍本质而加上的这种限制,因为正是这个本质只是个性的内在的自我区别的结果,只是个性的活动的结果”[1]。
上述这段引文出自布鲁诺·鲍威尔的《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一文。公允地说,他对黑格尔解决德国古典哲学主题的方式的理解大体是准确的;只是马克思、恩格斯对其中的“一般个性的概念”的这种提法感到困惑,因为概念讲的就是抽象,是普遍和一般,而不是特殊和个别,怎么能将矛盾的东西凑合在一起组成一个所指呢?所以,他们特地在这种提法后面标上“‘概念’呢,还是‘个性’?”[2]以示质疑。
在《神圣家族》中,黑格尔哲学也被马克思、恩格斯描述为斯宾诺莎和费希特哲学的统一,同时他们也强调指出了包含在这种统一中的矛盾。布鲁诺·鲍威尔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把自我意识看得非常重要,意欲提升它的现实地位及其影响,认为自我意识对实体的关系问题并不是“黑格尔思辨范围之内的争论问题”,而是世界历史的问题,甚至是绝对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分析说:“这是圣布鲁诺能够借以道出当代冲突的唯一形式。”“黑格尔用以反映——以歪曲的形式反映——现实冲突的那种抽象的和神秘的词句”,在布鲁诺·鲍威尔看来“就是现实冲突本身”[3]。
那么,布鲁诺·鲍威尔是如何承接黑格尔传下来的接力棒,进一步解决这一问题呢?他接受了思辨的矛盾,并把这个矛盾的一部分同另一部分对立起来。在他看来,关于现实问题的哲学词句就是现实问题本身。因此,一方面,现实的人以及他们对于从外表上看是独立在外而和他们对立的他们自己的社会关系的现实意识都非实有,实有的只是自我意识这种赤裸裸的抽象词句,正如现实的生产都非实有,实有的只是这种自我意识的已经独立化的活动一样;另一方面,现实的自然界和现实存在的社会关系都非实有,实有的只是这些关系的一切哲学范畴或名称归结而成的赤裸裸的哲学词句,即实体。在这里,布鲁诺·鲍威尔与哲学史上那些主体性哲学家和思想家一样,仍然把思想、观念、现存世界在思想上的独立化了的表现当作现存世界的基础。这样思想、观念等就成了毫无现实意义和现实内容的抽象,它们在纯思维领域可以随心所欲变换各式各样的戏法,但却对现实的人及其各种关系无所触及或一无所知。[4]
可以看出,布鲁诺·鲍威尔并没有离开思辨的基地来解决思辨的矛盾,他仍在精神领域内施展伎俩,甚至可以说始终站在“黑格尔体系的基地上”,致使对困扰德国古典哲学的难题丝毫没有实质性的推进,特别是在需要阐明他自认为有自己独特创建的“自我意识”理论对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学说有什么发展时,他也说不清楚,内心“不能得到安宁”。
其实,布鲁诺·鲍威尔的上述思路和论述本身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他早在1841年出版的《复类福音作者的福音史批判》第1—2卷、1842年出版的该书第3卷(Kritik der evangeIischen Geschichte der Synoptiker.Bd.1-2,Leipzig,1841;Bd.3,Braunschweig,1842),1842年出版的《自由的正义事业和我自己的事业》(Die gute Sache der Freiheit und meine eigene Angelegenheit.Zürich und Winterthur,1842)第2卷,以及1843年出版的《基督教真相》(Das entdeckte Christenthum.Zürich und Winterthur,1843)等著作中就完整地表述过了。但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不善于自我反思,只能对他人进行批判而不能进行自我批判。所以尽管1844—1845年有诸多论者,特别是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对其思想进行过透彻的分析和批判,但这些丝毫没有触动布鲁诺·鲍威尔,他“在……已改变了的条件下”“依然如故,一成未变”。费尔巴哈对他的这一理论禀性也是很了解的,所以在甄别自己与青年黑格尔派其他成员思想关系时,他特别写了发表在《维干德季刊》1845年第2期上的《因〈唯一者及其所有物〉而论〈基督教的本质〉》一文。在与施蒂纳论战的这篇重头文章中,费尔巴哈有意识地完全没有提到布鲁诺·鲍威尔。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这再好不过地证明:人们已经把可怜的布鲁诺忘得一干二净了。”[5]但布鲁诺·鲍威尔毕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抓住费尔巴哈评论施蒂纳的机会,要捍卫自己的地盘,要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自己的事业(pro aris et focis[6])而战斗,于是就向费尔巴哈开炮“征讨”了。
按照通常的论战规则,对论敌进行驳难,需要以其所有著述所表达的核心观点为依据和前提,特别是一些重要的作品不能有遗漏,同时要把握其不同作品之间思想的过渡和逻辑。然而,布鲁诺·鲍威尔没有这样做。他从费尔巴哈论莱布尼茨的《新哲学的历史。对莱布尼茨哲学的叙述、分析和批判》(Geschichte der neuern Philosophie. Darstellung,Entwicklung und Kritik der Leibnitzschen Philosophie.Ansbach,1837)和论培尔的《比埃尔·培尔》(Pierre Bayle.Ansbach,1838)一下就跳到了《基督教的本质》(Das wesen des Christenthums.Leipzig,1841)。布鲁诺·鲍威尔考虑的只是如何驳倒费尔巴哈的“实体”观念,为的是使其“自我意识”更加突出,因此他不惜“遗漏”掉那些不利于自己观点阐释的费尔巴哈的作品,比如,费尔巴哈1838年发表在《哈雷年鉴》上的著名文章《“实证哲学”批判》(“zur Kritik der‘positiven Philosophie’”)非常深刻地揭穿了“自我意识”哲学的奥秘,正是鉴于此,布鲁诺·鲍威尔就将其弃之不顾了。
在这里比较值得注意的、布鲁诺·鲍威尔自认为其比先贤“前进的一步”的是,他偷运“个性”这一概念来进一步诠释“自我意识”,阐述了诸如“一般个性”“概念”“普遍本质”“对自己加以限制,然后又消除这种限制”“内在的自我区别”等问题,认为,在个性这个概念的“概念”中,包含着“对自己加以限制”。而个性“由于自己的普遍本质”,接着就立即加上了包含在它的概念的“概念”中的这个限制,而且在个性重新把这个限制消灭以后,才知道“正是这个本质”才是“个性的内在的自我区别的结果”。这是哲学理论实质上的变化和推进吗?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这种奥妙的同语反复的全部伟大结果也就是在思维中的人的自我区别这种久已驰名的黑格尔的戏法,而可怜的布鲁诺却固执地把这种自我区别宣称为‘一般个性’的唯一活动”,这样说来,布鲁诺·鲍威尔的“个性”的本质仍然是“概念的概念,抽象的抽象”[7]。
基于此,马克思、恩格斯特别指出,他们在布鲁诺·鲍威尔那里发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他对黑格尔思想经常性的依赖。从他的论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如何迷信“哲学家”的威力,如何赞同他们的幻想:改变了的意识、对现存诸关系的稍新的解释,就能够把整个现存世界翻转过来。
注释
[1]Bruno Bauer. Charakteristik Ludwig Feuerbachs. Wigand’s Vierteljahrsschrift, 1845(3).
[2]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92.
[3]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93.
[4]需要说明的是,行文至此处,马克思加了一句:“此外,请参看论费尔巴哈那一篇中关于实体的部分以及论圣麦克斯那一篇中关于‘人道自由主义’和‘圣物’的部分。”由于中文排版和编辑方式的特殊性,这句话被加括号后插在正文中(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93)。这给人一种印象,好像这一部分是在《费尔巴哈》和《圣麦克斯》之后才写作的。实际上,现存的手稿是《圣布鲁诺》章的誊清稿,而这句话写在这段话右侧的边页上。
[5]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91.
[6]直译是:为了保卫祭坛和炉灶。
[7]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