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鱼三吃:李国文杂文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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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饮茶粤海

一个人,真正的渴起来,如果是那种从心灵上感觉到的渴,绝不是什么矿泉水、可乐、雪碧之类,能够解除的。这类饮料,润润嗓子犹可,但要止渴消燥,祛火静心,老实说,一个中国人,一个不那么西化、不那么新潮的中国人,唯有喝茶,唯有喝地道的茶,唯有喝滚烫滚烫的茶,方能吐暑热闷郁之气,得身心舒畅之快。

鲁迅先生讽刺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受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这种喝茶人,我想我大概算得上是一个,有什么法子呢?生平无他好,唯嗜一盏茶。虽然鲁迅先生的文字中,微有贬义,但我确实如此,何必规避呢?那一次在海南三亚,享受了大海和阳光以后,这暑热,自然非常非常地想喝茶了。在回程的路上,像是在沙漠里发现了一块绿洲,找到了一处茶摊。

这是路边的苇席棚里的排档,一对回民小两口经营着,他们是从千里之外的宁夏,到海南来谋生的。还带着西北人的拙直,言语朴讷,连顾客上门的一声该有招呼也不打,但端上来的盖碗茶,却是透出十分的亲切,因为一下子把干渴的沙漠和炽热的海洋拉近了。揭开碗盖,不是乌龙,不是菊普,当然更不是雨前毛尖、龙井云雾,而是古老的盖碗茶。那浮着的红枣、枸杞,那沉在碗底的桂圆、冰糖,那忽上忽下的茶叶,那渐渐成为琥珀色的茶水,那醉人的甜香,和那粗茶才有的野味,还未品尝,暑意便先消去一半。然后,水沾唇边,那舒适,那滋润,那流向心头的温馨之感,不但解渴生津,补气提神,而且顿觉天高海阔,心情舒畅。那干渴得七窍冒烟的火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

过去,那些西出阳关的人,千里商旅,寂寞行程,守着篝火残烬,看一弯眉月挂在戈壁夜空,喝一碗这样滚烫的茶,乡思化为清梦,于驼铃中悄然入睡,不也是旅之乐乎?现在,天高云淡,海天一色,众人落座,天南海北,也是怡然心畅,谈笑风生。正如清人廖燕在《半幅亭试茗记》所写“客之来,勇于谈,谈渴则宜茗。汲新泉一瓶,算动炉红,听松涛飕飕,不觉两腋习习风生,举瓷徐啜,味入襟解,神魂俱韵”的舒适一样;正如清人郑板桥在《家书》所写“坐小阁上,烹龙凤茶,人间一大乐事”的怡悦一样,不也饮茶得趣,而兴味盎然吗?

说实话,我在喝茶习惯上趋向于保守,不大爱喝放进各种辅料的茶,既然饮的是茶,就应该品味茶的本身,而不是其他。但那天,我真被这盖碗茶征服了。其实,读明人小品,如陈继儒《媚幽阁文娱》,其中谈到宋人喝茶,不但放进这样或那样东西,而且放在小炭火炉上炖煮的。他说:“新泉活火,老坡窥见此中三昧,然而出磨,则屑饼作团矣。黄鲁直去芎用盐,去桔用姜,转于点茶,全无交涉。”苏东坡的“贵从活火煮新泉”,还要煮到“蟹眼已过鱼眼来”的沸腾程度。如今中原人都是冲茶、沏茶、泡茶,哪有煮茶这一说呢?但边疆少数民族,例如蒙古族的奶茶、藏族的酥油茶,还保留着这种喝茶的古风。有人去过西非,像摩洛哥,也是煮茶,还要放进薄荷叶什么的。所以,延续了古人喝茶余风的,严格地说,是数不上我们这些中原人的。因此,眼前这盖碗茶里的香甜之物,要是寻起根来的话,说不定倒是继承了宋人黄庭坚的“去芎用盐,去桔用姜”的做法。那么宁夏回族的盖碗茶,也许更古色古香,更老牌子呢!

当然,古老的饮茶方法,未必是尽善尽美的,再如日本的茶道,如潮汕的功夫茶,还有一点繁文缛节之弊。但好像大家都觉得有它不多,无伤大雅,并没有人弃之若敝屣的。同样,时尚的,新潮的,刚出炉的,甚至只是尝试尝试的,或者索性标新立异的,如袋泡茶,如即溶茶,如易拉罐茶,如健身、强壮、减肥茶,也似乎从来没有人以自己的口味去急忙否定。

于是,忽然想到,饮茶的天地,其实,是相当宽泛、相当宽容,甚至是相当宽宏的。饮茶的人,那心胸,就像眼前这广阔无垠的南海一样,半点也不狭隘,更不具有丝毫的排他性。你喝你喜欢喝的茶,我喝我喜欢喝的茶,从来不见一个人会武断到这种程度,只许喝我喜欢的茶,否则,就视为异端邪说。也没见过一个蠢人,只认为自己冲茶泡茶的方法为正宗嫡传、真王麻子,而别人都是冒牌货、假王麻子。也从来没听说举行过喝茶比赛,谁是饮茶冠军,谁是喝得最多的饮驴,而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其实,文学又何尝不如此呢?搞得再花哨,再新潮,搞得哪怕和外国人一模一样,又如何呢?到头来,还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这副脾胃,只能克化属于这块文化土壤上生长出来的一切。开开洋荤可以,浅尝辄止可以,顿顿如此,天天如此,那脾胃肯定要抗议的。所以,喝茶求其平和而又平淡,这大概就是明人文震亨在《香茗》里所说的“第烹煮得法,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耳”的茶品了。

也许,茶,这种地道中国的饮品,还具备其他各种饮料所没有的洗涤心灵的作用吧?所以,喝茶的世界,是最融洽、最和衷共济的了。因此,我想,在文学这个范畴里,或者,推而广之,在一切学术文字领域里,不是怒张其目、暴突其睛、粗涨其颈、喷吼其声,而是心平气和地探讨学问、追求真理,岂不是不亦乐乎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