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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6月,春雄观察朱鹮已六年有余。此时,他方才解开朱鹮夜宿地之谜。
经过仔细收集整理目击者提供的信息,春雄在地图上用红色铅笔标出朱鹮的飞行路线,找出夜宿地的可能位置,再利用匍匐和伪装的方法进行实地确认,最终发现了朱鹮的夜宿地。
朱鹮的夜宿地,随季节变化而变化。
春雄在谷平见到的朱鹮,秋冬季以谷平中的杉林为夜宿地;夏季,它们在溪谷中的落叶树木上过夜。它们的作息十分规律。除夏季以外,朱鹮都是早上离开夜宿地,先到田里、湿地或河边等地吃早餐,然后进山觅食,傍晚回到早上的觅食地,日落前返回夜宿地。
通过在各个季节对夜宿地进行二十四小时彻底观察,春雄归纳出如下特点:
1.朱鹮飞临夜宿地上空后,不会马上降落,而是先盘旋数周再进入夜宿地。有时即便已经降落到树上,也会再次起飞盘旋后,才回到夜宿地。可见它们戒备心之强。
2.朱鹮的夜宿地并不像繁殖期所筑的巢,只是普通的树枝。它们停在树枝上睡觉,为抵御风寒,往往选择枝叶茂密的地方,松树等落叶林就不行。北风大的地方,栗树、栎树等杂木林为夜宿地的上选。
3.同一处夜宿地,有时只有一只朱鹮,但多数情况有两三只。它们有的分开休息,有的停在同一树枝上。刚进入夜宿地时,朱鹮会不停地用喙整理羽毛或在树枝间跳来跳去。
4.夜里,朱鹮睡觉时要缩着脖子,用爪子抓住树枝。如果太冷,它们还会屈腿,把头向后转,藏进翅膀里取暖。
5.朱鹮夜里几乎不动弹,天空泛白时醒来,用喙整理羽毛,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等到天亮,伴随“咵、咵”的鸣叫,它们结群飞往觅食地。中途,朱鹮会在高约十米的树枝上休整。有时,它们连续几天都在同一棵树上休整,但看起来这并非刻意。
6.不论哪个季节,它们每天离开和回到夜宿地的时间都几乎相同:日出后十到十五分钟以内离开,日落前十到十五分钟以内回来。
7.春天是繁殖季,无须繁殖的幼鸟和老鸟不会筑巢,继续在夜宿地度过。
在一些从未出现过朱鹮的地方,也会新发现它们觅食的踪迹,可见它们的觅食地并不固定。有像谷平这样常去的地方,也有一年只去一两次的地方。此外,冬季,朱鹮的夜宿地靠近村庄。
春雄发现,朱鹮的夜宿地都离觅食地不远。它们随觅食地的变化而迁移夜宿地,可见其生存的智慧。
樵夫和烧炭工称,白天没有在村里或人家附近见过朱鹮,却在小佐渡的深山里见过。这大概是因为深山里无人惊扰,却有很多昆虫、青蛙,适合朱鹮觅食。
白天,朱鹮不在田里,这可以印证,它们在山里活动。从谷平往外一二十公里,都是它们的飞行半径,范围广,很难定位。有时,即便它们早上没在谷平出现,但傍晚5点半左右也会回到夜宿地,在早上觅食的地方或其附近寻觅晚餐。不论早晚,必定有一只负责警戒,环视周边,以防外敌。
朱鹮停留在田里、小溪边,主要是在冬季。因为受降雪的影响,小河蟹成为它们的主要食物。
谷平的梯田,即便积雪,也能找到未被白色覆盖的地方。这些地方由于有地下水涌出,不会积雪。在佐渡,这种田被称为“常水田”。对于朱鹮而言,那是绝佳的食物供给地。在食物匮乏的冬季,若人为地在常水田里放好泥鳅、小河蟹,说不定就能帮助朱鹮度过寒冬,繁衍壮大。
虽然朱鹮的保护方案无处发布,但春雄的思考并未停下。他想到的一个办法是,将现存的二十四只进行人工繁殖后放回野外,从而增加其数量。不过,朱鹮的生态、繁殖方法尚不明确,眼下,应该先捉住雌雄各一只,配对观察。
二十四只中,雌雄各有几只,难以从外观上区别开来。可以利用繁殖期,从巢里捉来一对,再研究区分的办法。不过,问题是谁来捕捉,谁来饲养。
春雄将到目前为止观察所得的知识和推论在脑中进行梳理,保护朱鹮的最终目的逐渐清晰:增加其数量,让朱鹮色的双翼像早年一样随处可见。
为此,春雄考虑试试冬季撒食。他打算在朱鹮飞来前,在谷平的田里撒上食物,但又担心朱鹮不吃。它们那么敏感,即使戴上手套,不留下人的痕迹,可能还是会被嗅觉敏锐的朱鹮识破。
要是因为一次投喂被识破,朱鹮舍弃夜宿地去了别地,就得不偿失了。而且,文部省规定,对于特别天然纪念物朱鹮,“不得接触、接近。捕获者严惩不贷”。
一直以来,春雄在观察朱鹮时都尽量保持距离。若是对朱鹮的热爱反倒成了过度保护,扰乱了朱鹮的生活,那便违背了他观鸟时一向小心谨慎的良苦用心。
眼下,春雄迫切希望有人能给自己指点一二,或者能和自己认真地探讨保护朱鹮的话题。
就在这样的时候,春雄迎来一场幻梦般的邂逅。
1952年11月下旬,一个周六,恰逢学校停课。清早,春雄带上便当,做好露营的准备,出了家门。云积风骤,不见星辰,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近两天,突然降温,春雄握住自行车车把的手,已经冻僵。这样的冷天,朱鹮或许不会来了。不过,最近一周,晴天里也没能见到朱鹮,说不定今天反倒能见着。春雄尚怀着些许期待。小佐渡山脉红叶残留,金北山顶白雪皑皑。冬天的脚步近了。
快到6点时,春雄到达椎泊的真木村落,放下自行车,踏着红叶往山上走。天空开始泛白,麻雀和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6点半多一点,他来到农具屋。
春雄在小屋里坐下休息。五分钟后,梯田里出现一只朱鹮,正用喙在田里啄食。朱鹮和他的距离与以往无异,大约三百米,应该没有注意到春雄。
平时总是准备妥当等朱鹮来,今天,春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赶紧用枯枝叶伪装登山帽,拿上望远镜,在芒草丛里匍匐前进。肉眼看过去只有一只,但用望远镜一看却远不止。朝阳升起,春雄才摸清数量。
二、三、四、五、六,一共有六只。
从芒草丛向下俯瞰,有一大片梯田。春雄把目光从三百米开外的朱鹮处收回,发现下方的梯田里,竟还有四只。而且,在一处地势较高的田埂上,还有一只负责放风,一边整理羽毛,一边环视四周。
“咵!”春雄听到一声尖锐的鸣叫。这一声不远不近,无法判断来自哪只朱鹮,也不像是来自望远镜里所能观察到的那些。
也许还有别的朱鹮。春雄用望远镜环视四周。在下方的梯田的右前方,又新发现四只,它们也正在觅食。
一次见到十五只朱鹮,这是前所未有的。对于春雄而言,现在该观察哪只,是观察单只,还是观察群体,成了甜蜜的忧愁。不过,他没有时间犹豫,他选择观察离自己最近的,芒草丛下方梯田里的那几只。
他把背上的背包转到怀里,左手握住望远镜,右手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快速记下朱鹮的位置和数量。然后,他取出相机,用长焦镜头拍摄。
朱鹮张开长长的喙,插入泥里找泥鳅。发现青蛙,它用喙准确地捉住泥里的蛙腿,嘴开合两次,青蛙便进了它的肚子。
春雄的观察持续了将近四十分钟。泥水浸透裤子,贴着皮肤。但他又不敢乱动,只觉得双腿发麻,渐渐没了知觉。
“哑!”
不远处的田里,一只乌鸦大叫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受此惊吓,站岗的朱鹮先起飞,余下的朱鹮紧跟着升空。
春雄立即放下望远镜,用肉眼追踪朱鹮。低空飞行,高度不到五十米,朱鹮色的翅膀映着朝阳,闪着红色的光芒。片刻间,从左到右数过来,新加入两只,一共十七只。
它们在右方盘旋一周后,落到离春雄约一百米的梯田上,继续觅食。其中三只在上空盘旋监视。不过,盘旋三周后,这三只或许是确认乌鸦不会接近,叫了两声,降落下来加入觅食的队伍。
春雄再次从左至右确认数量。这次一共有十九只。也许是因为原本这里就有两只,再加上刚来的十七只。不管怎样,这再次刷新了春雄观察朱鹮的数量纪录。栖息于佐渡的二十四只朱鹮,一大半已在眼前。
春雄原以为今天见不到朱鹮,不曾想竟邂逅这梦幻般的景象。适逢谷平今日空无一人。
观察持续约一小时后,朱鹮再次突然起飞。这次,它们飞进了茂密的松树林。
春雄欲追,不料腿麻,竟站不起身。他不得不用手揉揉腿,做下屈伸运动,再前往松树林。刚一进松树林,他马上改为匍匐。
来到树林深处,春雄掏出望远镜。朱鹮在松树林另一侧的梯田里,又在觅食。梯田旁的红薯地里也有朱鹮。有的彼此衔着红薯蔓拔河,有的戳着剩下的红薯玩,但朱鹮并不吃红薯。
有的朱鹮相互戳着对方,生气的一方会竖起冠羽,兴奋地追过来。饱腹的朱鹮站在田埂上,略微缩着脖子。
天气意外转晴。有的朱鹮在啄理羽毛,有的在阳光下戏水。
两小时、三小时过去了。梯田里食物丰富,到了中午,朱鹮仍然没有要走的迹象。无人打扰,它们安然地与同伴嬉戏,觅食。时间仿佛静止了。
春雄紧张的神经也放松下来,悠闲地看着它们。一晃快到4点半,日色偏西,晚照斜映。
到了朱鹮回家的时候。想到朱鹮马上要从视野里消失,春雄心中泛起不舍之情。正当此时,一只朱鹮突然升空,同伴们随之而去。
朱鹮色的翅膀吸收夕阳的光辉,随着每一次振翅,呈现出赤、橙、粉、金等不同的颜色。
再次让春雄震惊的是,朱鹮数量增加到二十二只。数清飞行中的朱鹮并非易事,哪怕是长期观察野鸟的春雄。但他再三确认,确有二十二只。
想必附近田里还有三只朱鹮,见朱鹮群齐起,连忙加入了进来。朱鹮群消失在西边的远山,已经没法再追。
(二十四只中的二十二只。我竟然见到了小佐渡所有的朱鹮。)
朱鹮飞走后,春雄趴在松树林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站起身,返回农具屋。带着强烈的兴奋和感动观察了大半日,此刻,疲劳和饥饿如潮水般涌来,将春雄推回现实。他取消露营观察的计划,提前下山。
二十二只朱鹮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春雄的眼里、脑海里以及心里。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身影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清晰。
“壮观”“绝顶”“宏伟”“雄伟”“盛大”“华丽”“华美”……
所有的词汇都显得苍白。春雄还认为,天之羽衣的传说,正是以朱鹮为原型。
数日后,春雄在两津的商店街购物时,路过一家化妆品店。女老板右手拿着一只由数枚三十厘米长的朱鹮色羽毛做成的掸子,正在清扫商品的灰尘。春雄听说过这样的掸子,但从未见过。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赶忙上前,询问掸子的由来。
“昭和之前,我们在这里养蚕。蚕卵孵化的时候,用这个掸子收集幼虫。幼虫太小,不能用手,所以用掸子。”
春雄向女老板讨要这只掸子。
“给你也无所谓,反正都用了好多年了。收你钱又不合适,你拿个东西来换吧。话说,你为什么要这种东西……”
女老板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见春雄急迫的样子,心里好生奇怪。春雄立刻回家取来给佛坛扫尘的鸭毛掸子以作交换。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女老板虽知道这是朱鹮羽毛,但对于朱鹮却毫不关心。
春雄在房间里,把玩着朱鹮羽掸子,沉浸在二十二只朱鹮起舞的壮美画面中。
(真的只有佐渡才有朱鹮吗?)
有人说,朱鹮夏天飞往能登和隐岐,说不定那片区域现在真有朱鹮栖息。但如何调查是个问题,春雄没时间亲自去能登和隐岐慢慢调查。
12月初,春雄将三十多张往返明信片寄往能登、隐岐的日本野鸟会支部以及大学、博物馆、高中等可能有鸟类专家的地方。日本野鸟会的会员名册起了大作用。春雄在去信页上,用日文打字机打上“请教当地是否有朱鹮栖息,是否有任何关于朱鹮的消息”,并在回信页上填好两津高中的地址。
次年2月末之前,春雄陆陆续续收到回信。既有把详细调查结果单独写成信的,也有冷淡告知当地没有朱鹮的。不过,对于唐突的询问,能收到回信,春雄已是欣喜。但结果并不喜人,春雄再次确认,日本国内,只有佐渡尚有朱鹮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