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青春,逝去的楼
胡玮[9]
在那里曾经度过四年大学生涯的28楼最近拆了。这一段文字,不是为了怀念,而是立此存照,以免将来或有的遗忘。
我在北大四年,是1986年到1990年。在这四年里,我一直住在28楼403。在这四年中,与我朝夕相处的兄弟们是法律系经济法专业4班的刘旭东、陈英革、林田、孙树国诸君。我们五兄弟干过的最好笑的一件事,是去张三营军训的那一年。我们五个人的脸盆都是同样大小。为了提高效率,我们就把五个脸盆套在了一起。那时去张三营要坐慢车,七个小时,走的那天晚上,不知是激动还是怕误了集合,很多人都没睡好。于是出发的那天早上,五个脸盆虽然套在了一起,可是并没有说好由谁负责。到了张三营我们才发现五个脸盆还在403。去过张三营的人也许还记得,当时虽然是夏天,可是早上起来很冷(承德围场那个地方本来就是清朝皇帝的世外桃源和避暑天堂),水管里的自来水更冷。而每天早上只能用手掬着水洗脸的,就是我们403的弟兄们了。
这里也要顺便得瑟一下我们的军训。在那个年代,很多学校的军训都无非是在操场上练练队列,而我们则是发了全套军装在24军72师教导团,一把56式冲锋枪是必须学会拆装的。
我的母校是北大,但众所周知,北大的校园是鸠占鹊巢,夺了燕京大学校园的。燕京大学是教会学校,她的校园风格和设计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相对成院落的格局(如办公楼/外文楼/化学北楼这一组),歇山顶的二层建筑,红柱白墙的色调,就算你终老于异域天涯,就算你闭上眼睛,那个画面也是挥之不去的。这些建筑就算两百年后,甚或五百年后,也是要保留的。不仅要保留,而且是经典。当时校园的南界,就是二体一带。中外大学的教授们都喜欢在学校边上聚居,这聚居的地方在当时严格来讲已经在校外,故名燕南园。
有一种学校叫文理学院,规模不求大,学问精益求精。燕京大学的规模其实是类似于文理学院的。“德才均备”四个二层的红柱白楼(后来的红一楼到红四楼),住下了全部的男生。静园六个小院,住下了全部的女生。20世纪50年代,北大来了,身量是综合性国立大学。这样一来,原来的燕园就承载不了这样一个定位所带来的空间需求了。而北大呢,既然是国家把北大迁来,既然是最高学府,那么国家或北大也不是完全没有见面礼。现在的宿舍区,楼是50年代后期建的,地却是50年代初院系调整带来的礼物。
当时燕园地处西郊,四围或麦田或村镇。现在四环路的地方,以前是老虎洞胡同,连接北大与老虎洞的半条胡同叫军机处,另外半条50年代后就被包含在北大里面了。其实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畅春园以南还是一片麦田,物理大楼和北大附小之间也是麦田。物理大楼和东门(那时,包括80年代我们读书的时代,东门的位置比现在要靠北一些)往外则是成府。现在的成府路是以此命名的,但那时的成府并非今天的成府路,而是物理大楼与老的东门一带,学名叫大成坊胡同。胡同的路边曾经有过卖三分红果五分奶油冰棍的老太太,也曾有过租武侠小说兼连环画的租书店(好像是一个老头经营的),也有一些门脸斑驳的深宅大院——在我能从外面窥探一眼的年代,它们已经变成大杂院了,但燕园一带有清一朝还是颇有王公贵族或朝廷重臣在这里治宅的,还有就是建造圆明园和颐和园的工程承包商们。这些斑驳的门脸里面,都曾经有过故事,后来这些故事消失了,再后来承载这些故事的深宅大院变成了杂院,曾经的朱门也就斑驳了,最后这些斑驳的门竟也消失了。
总之,历史传下来燕园的格局,北部是教学工作区,南部是学生生活区。
听说三角地已经先于28楼,前几年就拆了。听说三角地拆前,就已经都是考托考研补习班的广告,已经失去往日的意义了。但曾经三角地的广告,是打开很多人眼界的主题演讲,是“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那样的社团广告,也有各系团委、学生会主办的舞会广告(那里有大叔大妈们的青春啊)。三角地其实就是长不到十米的一块小草地,三面有木板的广告牌。刚才讲到燕园的格局,北部是教学工作区,南部是学生生活区,三角地就是一个交界地带,是从宿舍区去教学区的必经之地,故而担负起承载诸多信息的重担。
三角地的南面是一条笔直的马路,是没有邻居的。只有北、东、西三面有邻居。北面是学三食堂,西面是新华书店,东面则是一排登各种宣传广告的玻璃橱窗。在没有网络的年代,这里也是信息传播之地。只是三角地的广告是自由发挥的,自发的文字会泛滥到橱窗那边。甚至于在1976年那一年,28楼、29楼、30楼、31楼这一组相对自成院落的楼,曾经有篱笆墙把楼之间的通道封闭起来,使之成为一个真正封闭的院落,里面成为贴大字报的空间(那一段的主题先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风向一转就批“四人帮”,但当年北大人大字报的文笔还都是很慷慨激昂的)。再往前追溯,北大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有“新北大”和“老红井”(红色井冈山)两派死磕,连毛主席像也要立两个,一个在办公楼前,面向西,一个在图书馆前,面向东,是背对背的。
所以28楼,三角地,从来就是不同的思潮、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圈子、不同的队伍、不同的道路互相冲撞、互相磨合的地方。这就是北大。别的学校,都有所谓的学风,有的很好,大家都好好学习,如果谁不努力,就不融入;也有相反的,风气就是玩,唯读书者不容。北大则能包容太多不同的我们。就以我上学时来讲,有麻派(打麻将的),托派(考托福的),有游山玩水的,有跳舞的,有谈恋爱的,也有每门课都认真做笔记考试得满分的。但这些人并不是各干各的,晚上在宿舍他们会分享各自的世界,互相学习和切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域的心得与自信。
28楼之所以有这么多的故事,就是因为她守着三角地,是一个历史的见证。
斑驳的朱门老去,带走了几代人的记忆。28楼的拆建,眼看同样的戏又要重演啊。我们这一代人,终会老去的。然而记忆是不会老去的。记忆只会消散,或以某一种精神的形式被传承下去。我们的记忆和记忆背后的北大精神,是消散,湮灭,还是传承?传承以后再发展?我们不能声称说这个精神是我们的,就好像我们不能说28楼是我们的一样。在我们前面有这么多的先贤,在我们后面也永远会有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我们只能说,我们曾经受益于那个环境和先贤传下来的精神。当然,我们也曾留下我们的足迹,或清晰或模糊。我们也更珍视那一起走过的岁月,虽然我们现在天各一方,甚至远隔重洋。
就像三角地,扼守着一个交界点,28楼,也是见证着一个交替的年代。其实,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世事都免不了这样一种张力。老的28楼,从建筑上说,不如燕园北部的那些楼那么经典。甚至可以说是至为简陋的。拆掉重建,让学弟学妹们有一个更好的起居环境,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衷心希望,拆掉以后新盖的28楼,能继续承载老校友们的那种精神,不要让它消散。要继承,要发扬。
最后,也祝福母校,不求能够逃避一切艰难的岁月,但求能有恩典,也不失传承下来的那一种能坦然面对诸多顺境、逆境的精神。
(初稿于2015年10月23日,
定稿于2016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