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漫记:北京大学1986级入学30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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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货记忆中的北大食堂

肖静伟[10]

江南大侠的《此间的少年》里头说杨康喜欢学五的烤鸡腿,玩电子游戏输给黄蓉无数,赌债太多最后不了了之。这个烤鸡腿是新鲜菜,我们那会儿没有。那会儿的学五,叫研究生食堂,因为离研究生楼比较近,吃饭的研究生多些。学五的菜很一般,但是便宜,比如红烧排骨,学四要八毛,学五只要五毛,当然人家真正吃肉的宁可多花三毛钱,因为这样的排骨骨头上真正有肉,而五毛钱的那种,汤汤水水一大碗,好不容易捞出骨头来,又难得见到肉。同学猜测学五师傅剔骨去肉的手段一流,一定是庖丁一类的人物。

女生们平时吃饭,去学二的多。30楼、31楼、35楼和36楼是本科女生楼。楼群之间两个食堂,学一学二。记得刚到北大的时候,两个食堂的大师傅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摆摊儿叫卖,正值九月初,大锅大盆就在盛开的合欢树下面散发着与家里厨房不同的香气,让人对大学的生活平添了一种温暖的感觉。直到现在,见到合欢树我心里还暖融融的。

后来知道了,学一黑乎乎的,开着些白炽灯,灯光永远不足,尽是些男生在大吃。但是小炒一度是现点现炒,真正的小锅菜,分量也足,其他食堂都不能比,但是小炒又能吃几回呢?学二就不一样了,窗子大,灯是日光灯,看起来干净。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喜欢明亮的食堂,我一个中学同学,来学校玩儿,我先带他去学二吃饭,他抱怨说太亮,吃不下饭。后来换到学一,他才大快朵颐起来,连称这才是吃饭的地方。年轻的我,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挥扬着青春的活力,我享受着心里的甜蜜。也许现在的好脾气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吧。看到朋友高兴,自己也开心。

学二真是女生食堂。平时的菜就罢了,几样东西特别好吃,比如小米粥,比如糖花卷(其实是甜味芝麻酱花卷),比如咸萝卜丝,比如桃酥,比如炝土豆丝,比如凉拌油菜(青江菜)。一句话,都是小菜,特别讨女孩子的喜。永远叫着要减肥的女孩子,晚上是不吃热菜的,嫌油。买一两粥,一个桃酥,一个凉拌菜,又便宜,又不耽误晚自习回来吃傻子瓜子太阳锅巴,谁要去别的食堂吃正餐?记得在夏天的下午在勺园打球,有法律系的同学骑车路过,哲总是细声细气地叫:给我带一个糖花卷!球迷打球还惦记着,可见真的好吃。

学二唯一印象深的热菜,是烧茄子,里面加了西红柿,酸酸的,油而不腻。除了北大食堂,好像没在别的地方吃过。我在家里做烧茄子的时候,有时候也加西红柿,更多的时候加番茄酱,颜色味道都好。

晚上零食为主,中午还是要好好吃的,上了一个上午的课,不知道念了多少遍“天将午,饥肠响如鼓”。第四节课是十一点五十分才下课的,而食堂十一点就开门儿了,三四节没课的和逃课的学生们早把好菜买光了,十二点才去,大概只有炒白菜(不,实际上是熬白菜)可以填肚子了。后半堂课简直能把白胖的老师看成包子,黑瘦的看成排骨!大部分老师都是过来人,体谅地在两堂课之间不休息,十一点半下课了事。我们还能吃到点儿像样的菜。

有一个学期,我们在一教上高数,一个宿舍六个女生坐成一排,老师刚说下课,我就飞奔而出,留下军给我收拾书包。我骑在一辆旧飞鸽上,一路狂奔,直扑学三。那时候学三卖馅饼,围着一个大大的饼铛,排出好长的队去,大师傅一头烙,一头收钱给饼,去晚了就没有了。排队的时候,大家都数着前面有几个人,锅里几个饼,看看自己这一锅有没有戏。二两一个,通常是女生一个,男生两个。我经常让排在后面的男生跌破眼镜,因为我每次都买六个,一下子占了六个女生的名额,后面的人不免要把自己的位置相应地往后挪三四个。经常有油嘴滑舌的男生问:同学,买这么多,吃得完吗?那时候年少面浅,总是不好意思地一笑低头疾走。

那时候的牙祭菜,不过是大肉。大鱼是不经常有的,即使有,也不如肉来得解馋,或者掉句文,叫吃得淋漓尽致。一般的某某炒肉,肉丝稀少,短且细,常需放大镜才能鉴定的确是炒肉。一次进学二,德语的瑶端了一份豇豆炒肉出来,挑挑拣拣掂一条肉丝出来,正眯眼做享受状地往嘴里放,迎面撞上我,尴尬之余特义气地改道要送我嘴里。我赶紧客气地说我不喜欢吃肉。她惊的差点把肉和下巴一块儿掉地上:人生一大享受啊!她摇着脑袋不可思议地走了。

女生尚且如此,更何况男生!可见肉是好东西。大肉并不是提过的红烧排骨,好吃是好吃,吃相不好看,女生吃得斯文些,简直是吃不到多少肉,也吃不出风卷残云的感觉。我们更喜欢的,是扒肉条(扒肘条),一勺子红烧带浓汁的带皮五花肉,切条,外加一大勺白水煮白菜,丰盛极了,配二两米饭,先吃肉吃菜,小口吃饭,吃到最后,浓汁的妙处来了,清汤寡水的红烧排骨汤怎么比?往饭上一浇,吃完了,心满意足,回到宿舍,连午觉都睡得格外香美。这样一道美味,只要五六毛钱。有了厨房自己做,怎么也做不出来当年的味道,不知道是肉不够肥美,还是胃口不如当年?还有一个叫什么小丸子的,猪肉末丸子,据说里面瘦肉含量比较多,煮得白白嫩嫩的,也是一勺丸子配一勺白菜,清爽又好吃。一块钱一份,已经是大锅菜里面最贵的了,也不是每天都有,吃一次像过节一样。另外一个叫焦溜肉片的,趁热吃,香脆可口,后来跟同学边聊边吃,肉片软下来,才知道不过是面裹肥肉,炸的酥了,从此倒了胃口。

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那么体谅学生,有的老师还是一定要拖到最后一刻才肯下课,十二点赶到食堂,饭堂空空荡荡,卖饭窗口里头也是空空荡荡的。食堂替学生着想,会搞出一两个热乎乎的菜,不是凉凉的残羹冷炙,但都是大杂烩(相当于美国中餐馆的house special),无外乎所有剩下的蔬菜,没油没肉,颇提不起人的胃口。这时候,就要去吃饺子。学四的韭菜馅儿饺子就是个上好的选择,比外面不三不四的餐馆儿里做出来的还可口些。现煮的,热气腾腾,有肉有菜,还能奉送饺子汤,最妙的是便宜,一毛钱一两,加上面票里的二分钱,不过是一毛二,二两水饺两毛四就是一顿。所以一到月底,吃这口儿的学生,尤其是男生特别多。如果经济上富裕,冬天吃水饺的时候还可以配学四的特色小菜炒肠,是卖凉菜的窗口卖的,但是热的,煮在小锅里面,带了微辣的汁,说不出来的香。现在我也不清楚原料用的是什么肠儿,像红果肠,但是淀粉含量比红果肠高,价钱也应该便宜些吧,一份儿小半盆儿,不是四毛就是五毛。想起来就馋。夏天则配北冰洋汽水,凉的!大太阳地儿赶过来,一口下去,套用后来雪碧的广告,真正晶晶亮透心凉!虽然外面也有,总觉得不如学四的来得恰到好处。我在美国二十多年,楞没学会喝可乐!觉得比感冒冲剂还难喝。打球出汗之际,经常苦苦思念北冰洋汽水。如果有,我会为此不惜摄入额外的卡路里。

三年级学会睡懒觉了,不仅早晨不跑步,连早饭也省掉了,起来就直扑教室。第二三节之间休息二十分钟,有时间去学三门口吃包子,一两一个,热气腾腾的,咬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因为油会流出来烫嘴。更懒的同学,男生为主了,起床晃悠到学三,吃上两个包子,正好去上第三节课。后来大师傅的服务愈发周到,把车推到各大教室像二教什么的门口儿去卖了,大家也就不用那么辛苦地赶来赶去了。毕业了,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包子。如果你有过像我一样,十八九岁,没吃早饭,上了两节课的经历,你也会终生记得那种滴油的包子。

再后来就毕业了。男朋友一边在北大任教,一边在公司兼职;我上了研究生。经济上一下子好了起来,那时候也不流行存钱买房买车的,于是致力于吃。年纪大了,当年的油乎乎的美味也没有那么美了,学三的馅饼也不知道为什么取缔了。改吃小炒,后来小炒也不过锅略为小点、用料稍讲究点罢了。我做深沉状地跟老同学说:我算知道为什么大学是四年制了,因为一个学校的食堂,四年以后就吃腻了。于是,特别同情北医要读六年的同学,尤其是彼时北医只有一个食堂!

这期间,学二推出了一个很受欢迎的菜:砂锅豆腐。小炒的窗口卖的。小小砂锅,里面以白菜豆腐为主,三块钱,押证件,还砂锅的时候还回来。但是汤是好汤,可能是真正鸡汤,豆腐的火候煮得够足,冬天吃一顿,又暖又香,当时的一个小炒不过一块五,算是非常贵了。一次他跟同宿舍的高两个人买了一个砂锅,打开一看:里面豆腐不多,满满的都是鸡腿,笋块儿,炖得香气扑鼻,两个人谁也没犹豫,客气什么,趁着没人找茬,吃吧!吃完了去还砂锅,窗口的小伙子从牙缝儿里挤出来几个字:好吃吗?两个人对看一眼,纷纷点头如鸡啄米:好吃!好吃!小伙子的牙缝儿又张了张:吃到豆腐了吗?两个人又对看一眼,男朋友诚恳地说:没见到多少豆腐,不过挺好吃的,好说,好说!小伙子脸上变颜变色的,终于没说什么,还了证件。两个人一出食堂就大笑不止,估计是大师傅给自己留的小灶儿,被人给误卖了,吃了个哑巴亏。剩下的鸡腿,带回去给宿舍的另外一个人吃,他高兴道:你们两个太客气了,还给我买份儿鸡腿?可见量足。

食堂的菜吃腻了以后,只好自己开伙,炒两个菜,在食堂买六两米饭,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从此开始了黄脸婆生涯。煮了这么多年的菜,突然苦苦地思念起食堂的菜来。或许我们思念的,其实不是菜,而是当年的青春年少?

近年来回北京,屡屡地要求老朋友请我去食堂吃一顿,可是老朋友们都阔气了,都到高级的酒家请我。食堂也没有饭票了,都是刷卡,没办法拦住个同学换饭票的。今年夏天带儿子去看北大,正赶上饭点,于是踱进学一。跟我们那时候大不一样了!全国各地的风味都有,简直像大排档,看着就好吃!大师傅都站在后面笑眯眯的。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吃货的儿子会看好吃的东东!我那吃货儿子立马决定,高考努力考北大!

(2016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