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罢/吧
早期北京话语料中,域外汉语教科书多用“罢”:《英清会话独案内》《小额》和《北京话语音读本》“罢”“吧”两种书写形式同用;蔡友梅、尹箴明、穆儒丐等人的京味小说都是“吧”的用例比“罢”多,可以推测这一时期的“罢”读音已经弱化读轻声,母语者体会到这种差别,因此用“吧”记写。
“罢”被“吧”替代,是在清末发生的。据龚千炎《儿女英雄传虚词例汇》统计,《儿女英雄传》“罢”228例,“吧”只有1例。
1885《英清会话独案内》前41页全用“巴”,共10例,后80页全用“罢”,共19例,应为两人合作分写之故。这一时期“罢”已从去声变为阴平。
图2.4 《英清会话独案内》中的“罢”“巴”
1907《小额》中使用“吧”97例,“罢”只有3例。孙锡信(1999)认为:“到这时,‘吧’取代‘罢’的时机已成熟了。”但这之后相当一段时间仍以“罢”为主。1918《北京话语音读本》“罢”21例,“吧”只有1例。直到1943《华日教室会话》,才完全使用“吧”(52例)而不用“罢”。
《语言自迩集》观察“罢”有疑问和祈使等多种用法:
《官话类编》对“罢”的观察更加细致,除了语句的交际功能,还涉及到语力的强弱:
(第六十课)
第7至第10这四种用法的“罢”并非句末小品词,还保留了“结束”的实义,本书不考察此类用例。
《小额》“吧”还用在表示短暂动作的动词和宾语之间,共5例。如:
孙锡信(1999)指出,“罢”从金元时期做语气词就主要用于表示要求和商酌,这就是通常的祈使用法。孙锡信(1999)认为“罢”的推测用法可上溯至元代,太田辰夫(1987)则认为是从清代开始的,总之,“罢”表推测的用法是后起的。
带语气词“吧”的句子语气往往不容易确定,特别是早期语料尚无新式标点,命令、商酌、推测、祈使的界限并不明确,需要结合语境加以判断。如《红楼梦》“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太田辰夫(1987)说是表示推测的,但他又说“如果没有‘问’,理解为命令也是可以的”。他认为“吧”句是疑问和命令混杂的结构,如“你要作什么罢?”
本书认为“罢”的功能是说话人请求听话人做出回应,因此才不用于纯粹表示强烈主观感受的感叹句和反问句,也不用于句中引入话题。高增霞(2014)指出,“吧”强调个人意志,企图使对方参与并与自己的态度保持一致。这正是强交互主观性的体现。徐晶凝(2008b)认为,“罢”表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行动意愿做出推量,主动将行动的决定权交由听话人。也就是说,“罢”的功能是求回应。但是“罢”内部的求回应程度是不同的,这和句子本身的语气密切相关。按照求回应的程度由高到低来看,“罢1”表示期待听话人以行动回应,“罢2”表示期待听话人以言语回应,“罢3”表示占据话语权。
2.5.1 罢1
“罢1”最常见的功能就是命令,要求听话人以行动来回应。据曹大峰统计,“吧”出现频率最高的用法集中在意志行为句(徐晶凝,2008b),即说话人认为听话人可以用意志完成的行为。因此祈使句中的“罢”体现了说话人希望听话人以行动来回应。如:
如果句中出现了对听话人的称呼,命令的意味稍弱,通常将这种语义概括为“要求”,这也是积极礼貌的手段之一。命令和要求的区别是语力的强弱不同,希望听话人以行动回应的功能是一样的,所以本书未做区分。如:
表示命令的“罢”用于句中停顿处时,假设请求对方许可并得到了允准,以这样的形式拉近和听话人的关系。有的是直接的祈使形式“你V罢”:
有的是间接的祈使形式“(你让我)V罢”:
2.5.2 罢2
2.5.2.1 追问(特指问、反复问)
重点考察的21种早期北京话语料中,“罢”一共有2例反复问和9例特指问。赵元任(1968/1980)认为特指问句和反复问句中的“吧”是劝告性的,意思是“你说吧……”,是追问,也就是对听话人提出明确的回答要求。这个“你说吧”和“罢”在句法上未必同属一句,但可以根据前后语境补出。这种用法和命令的“罢”一致,只不过命令是要求听话人以行动回应,追问是要求听话人以言语回应。如:
2.5.2.2 假设(假设小句)
对话中,如果从多个角度论证一个问题时,也可以假设请求并得到了对方的允准,使用“你说A罢,B;你说C罢,D”这样的格式。只不过假设小句中有时出现了明确要求对方回应的“你说”,大多数时候是不出现的,使用“若”“假如”等关联词语表示假想论证。如:
2.5.2.3 商酌、推测(是非问、陈述句)
太田辰夫(1987)和孙锡信(1999)都谈到,当句子的命令要求对象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则有了“商酌”“自我宽解”的意味了,在句式上表现为是非问或陈述句。如:
命令和商酌都是要求听话人回应的,只不过命令通常要求以行动回应,商酌要求以言语形式回应,也就是征得对方同意。太田辰夫(1987)说二者的区别“由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来决定”,其实也跟要求回应的形式密切相关。
前面已经说到,“罢”表示推测是后起的用法。太田辰夫(1987)认为是因为“罢”表示商量酌定,是委婉的语气,所以和具有推测意味的副词“大概”“许”合在一起,后来逐渐不用副词。也就是说,“罢”表示推测的用法是从商酌用法发展而来的。
商酌和推测都是表示说话人对命题不确定,偏重命题推断的句子是陈述句,偏重引起听话人关注并加以确认的则为疑问句。是非问中多了一层交由听话人确认的回应要求,而在陈述句中可能没有回应要求或要求不明显。但说话人是否得到了回应,在文本材料中取决于下文是否发生了话语权转换。各语料的“罢”是非问用例都少于陈述句,即得到听话人回应的用例很少。这和早期域外汉语教科书的“话条子”[12]性质有关,即以单句教学为主,因为长篇对话体语料有限,所以有回应的用例不多。
2.5.3 罢3
“吧”还用于列举,这种用法只见于蔡友梅小说中,其他京味小说和域外汉语教科书均未见。通常是向听话人逐一引述第三者话语的场景,列举项前用“甚么”“怎么”,提示即将开始列举,列举项后的“吧”一则标示此列举项结束,二则标示提醒告知听话人的主观色彩。列举的各项为引述性质,可以用引号标示出来:
也有的列举前项不用“吧”,但后项必用“吧”。这可能是因为“吧”的来源是“完结”义,因而在列举句式中起结束作用:
列举用法的“罢”求回应程度很低,进一步就成为纯粹的句中停顿标记:
在重点考察的语料中,“罢”用于纯粹的句中停顿只此一例。语音停顿处加上“罢”,是示意对方话未说完,从而占据话语权,求应程度就更低了。
现将“罢”各义项之间的关系归纳如下:
图2.5 “罢”各义项的关系
“罢”的功能是求回应,最常见的用法是“罢1”,要求听话人以行动回应,这是最高等级的互动要求。“罢2”是“罢1”用法的扩展,要求听话人以言语回应,追问和假设是命令用法的省略,商酌和推测与命令的求应对象不同。从要求听话人付出的努力程度来看,言语回应比行动回应的互动等级低。用于列举和句中停顿的“罢3”表现了说话人占据话语权的主观性。
2.5.4 “罢”的强语气形式“啵”
民国京味小说中,“啵”记录的是“罢”的强语气形式,只在蔡友梅和尹箴明小说中见到。刘一之(2011)注释“啵”的读音为bōu。
太田辰夫(1987)认为“啵”“比‘罢’的感情色彩重得多,带有来劲、飘飘然或不满”。“啵”比“罢”重是对的,但“来劲、飘飘然或不满”等意义是语境赋予的。实际上,“啵”的语义和“罢”一样是求回应,有的用于表示命令:
也有的用于商酌,常有“只好”“只得”等让步义词语配合,表示对自己的宽解:
表2.8 “啵”使用情况统计
表2.9 “罢”使用情况统计①
(续表)
①据张美兰、刘曼(2013:121),《语言自迩集》1867第1版:“好好儿的记着我这话,快快儿的改了。”在1886第2版中为:“好好儿的记着我这话,快快儿的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