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布告百七十余埠会众丁未新年元旦举大庆典告蒇保皇会改为国民宪政会文
公启者：昔在甲申以后、丙午以前，中国阽危，民生涂炭，仆隐忧覆灭，夙夜惊疑，顾印度之前事，念波兰之故事，虫沙猿鹤，种族沦胥，洪水猛兽，国土尽灭。哀五千年之神圣，大劫俱亡；忧四万万之同胞，为奴已矣。廿年以来，念国事，哀朝端，泪若亘縻，心如抱石，问天叱咤，横海苍茫，步月行吟，拥衾叹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自知涕之何从、身之何寄也。魂兮飘飏，魄也激昂，凭吊山河，人间何世，天地跼蹐，舟楫路穷，惟拼一身之万死，冀救中国之长生。然虽复尽萃鞠躬，岂谓必回天转地乎？
我生不辰，身播国屯，长咏噫嘻，中怀欲绝。仆既不幸，早闻外事，预忧国难。自马江役后，累诣阙上书，请大变法；及丁酉胶变，数上疏陈，首言立宪。当此之时，举国固未知立宪二字为何解，且旧臣尤以变法大事为敌仇。仆以救焚拯搦，无所畏徇，而救中国之沦亡，必以“君民同治，满汉不分”八字为目的。故欲速变法以救危局，非先得圣主当阳不为功，欲定良法以保久长，非改为立宪民权不为治。此仆救中国之宗旨，而考定于廿年以前，坚持于十年以来者也。幸遇我皇上仁明神武，舍身救民，一德同心，维新变法，仆过承知遇，言听计从。皇上于戊戌时欲大与民权，共参政事，时举朝之臣，皆不敢言，惟内阁学士阔普通武首请开议院，皇上大喜，即立擢阔普通武为礼部左侍郎，立欲下诏，决行宪政而开议院。大臣力谏曰：“若此则民有权而君无权矣。”皇上曰：“我但以救国民耳，君无权何伤。”而宫廷咸阻，卒难遽行，于是旧党忌甚，吾身险甚，多劝吾行遁者。吾闻皇上愿与民权以救国民，宁失君权而不顾，大哉仁人之言，至公之心，虽古之圣君，何以过此。故甘为之死。吾乃曰“有君如此，何忍负之”。且人生何所不可以死。吾昔过粤城华德里，有飞砖自吾头面掠下，若死乎，则死之久矣，于是卒蒙政变之大祸，十死而终不死。至己亥六月十三日在域多利举行保皇会，诸义士李福基、冯秀石、刘康恒、卢仁山、徐为经、叶恩、董谦泰等踊跃赞成，而创起最先者，则冯秀石之子冯俊卿也。百埠闻风，扶义而起，忧国沦亡，爱君忠义，不数年间，凡百七十余埠，遍于五洲，会众以数十万计，岂吾所及料哉！
当己亥之腊，溥儁嗣立，圣上几废，我会众乃内外会合，奋起力争，激厉义词，百电交迸，义声霆振，卒能格天。计吾国例，十二月廿四日立嗣，新君当以正月元日即位，乃于廿七日特诏，忽为皇上祝万寿，并举恩科行赦典，自是新年，圣上无恙，载漪逆谋不逞，乃杀外人以召联军，于是京邑丘墟，乘舆迁播，中国不亡如线。李相国鸿章频遣督促，谓非我莫能劝〔勤〕王，乃号召七省义士发愤举兵，用日本义士挟藩之策，以为勤王之举，事虽不成，而忠义大暴于天下矣。及和议底定，国体粗安，乃广开诸报，劝导新政，数年以来，吾党政论，多见施行，戊戌旧政，亦多变举矣。浅识之徒，或热血过甚，忧国过深，亦有因利乘便，图变乘权者，氓之蚩蚩，妄倡革命，洪水横流，不可向迩，如醉迷药，如饮狂泉。
仆审内外，度时势，以为中国只可行君主立宪，不能行共和革命，若行革命，则内讧分争，而促外之瓜分矣。若立宪法，君民同治，满汉不分，则以万里之地，四万万之民，有霸地球之资焉。于是吾党专以倡宪政为义，力障横流，虽数年来屡为革党大攻极诬，然救国何事，大义所在，虽举国皆变，亦当独立以镇之，尽人皆醉，亦当独醒以解之。幸吾会众同德同心，既坚既好，不以风雨漂摇而改变，不以浮波浩大而震惊，卒能挽狂澜于既倒，作底柱于中流。今者举国同心，咸言宪法，遂至使臣周咨于外，朝廷决行于上。顷七月十三日明谕，有预备行宪政之大号，以扫除中国四千年之粃政焉。薄海闻之，欢腾喜蹈，民权既得，兆众一心，君民同治，中国从兹不亡矣。
顷自北京近要来书，皆言临朝甚悔戊戌之举，近与皇上相得甚欢，凡行政一切皆听上议行，故近者令若流水，焕然维新，虽未归政，而皇上日渐有权，圣躬必可无恙，从此不复劳吾同志之忧矣。然己亥废立之大变，非有吾会数十埠电争，则今者为载漪、溥儁之国土矣。民心不服，强敌滋至，内外并兴，中国之亡久矣。及数年以来，革说煽行，自学士官场，亦多有迷惑者。焰力披猖，从古所无，盖误于法国之故事，而以为救国独一之神方也。岂知法国昔时，诸侯千万，大僧千亿，压制其民，税逾十五，至制面割草，皆资侯物，娶妇必陪侯宿，故愤极求伸。其他德国诸侯卅万，奥侯二万，英侯万数，瑞典诸侯千二百，丹墨蕞尔，侯亦六百，压制略同，岂所语于中国数千年一统自由之政哉？或又提倡民族，意在排满，迷引欧人之义，抑知英、德之倡民族义者，正借以收合散国为一耳，非若吾国本一而愚者乃欲力分之而促其亡也。中国所欠，但民未有权耳，苟行立宪，民可有权，国即能强，即驾于万国之上。夫革命之所望，亦不过至立宪而止极矣。夫世袭总统与选举总统，相去一间耳，事至微小矣，无关国民之安危大局也，何事革命乎？必若流四万万同胞之血，瓜分四千年文明之国，而争总统之为世袭为选举，其事之本末，大小轻重不相称，其为计之智愚得失是非不待辩也。革党自思，应亦自笑矣。然苟无吾党发言立旨，独遏横流，则理深难识，人愚易惑，举国皆言革命，则至今内乱起，外强入分，中国又亡之久矣。凡兹二大事，保君保国，实吾党支柱之，十年以来，巨浸稽天，蹈洪涛而排泄，大火燎原，冒毒焰以扑灭。今圣躬历万险而无恙，中国决立宪而渐安。吾党宗旨所定，志愿所期，虽不敢贪天之功，亦庶几从心所欲，天从人愿，大喜欲狂，由晴天朗日之后，追思风凄雨晦之辰，自歌舞行乐之余，追想兵戈流离之苦，九渊沉溺，岂知重睹天衢，属纩弥留。不意生还人世，鄙人与吾党万死余生，患难与共，挥泪而谈在〔往〕昔，破涕而笑方今，诚不意中国有立宪自存之日，君民有保全安庆之时，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虽皇上未尽复权，而圣躬必无复后患，虽中国未能强立，而国民皆望得政权，吾保皇会之期望既伸，吾同志之目的亦既达矣。皇上不危，无待于保，归政虽要，尚属更端。就本会之义务言之，此后当无所事事，而成立大党，遍于五洲，实居举国之先河，而为政党之前导者也。昔际艰难，当以保危为事，今逢安晏，当以图强为功，时异事移，境迁义易。然则从今切近之急务，莫如讲宪政矣。
夫宪政所以与专制异者，专制之政，望之一贤君而足矣，宪政如织丝布以为衣，累砖石以为室，君民一一，皆当精好，苟有一丝一缕之败，一瓦一木之腐，则全衣失观，尽室倾倒矣。故宪政者，合君民而共图治者也，吾党空望自强，而不预讲宪法，他日政宪之美善未尽，国民之资格不全，是有美衣而自污之，有佳宅而自坏之也。
夫吾党人既以国民之责自任久矣，保危之忧患，既无所事矣，宪政当合朝野上下共图之，尤重且切矣，朝廷既决行而日考定之矣，又下诏令全国民预备之矣。国民之责任无可逃，政党之权利不可失，权其缓急，酌其时宜，欲昔日之成功，鼓后来之群力，夙夜筹思，改良进步，时哉时哉，诚不可以已也。仆生平蒙难，乃是戮民，而天实纵予，最多幸福，抚躬自问，亦觉离奇。盖吾生狂谬，好发大愿，皆为古今至非常之举，而人世必无可望之期者也。而天之纵我者，则非常之大欲必得，而无穷之奢愿必偿，虽复千艰万阻于其先，而必快意肆志于其后。夫古圣所期，亦多不就，而鄙人天幸，乃尽从心。仆非自嘲自夸，实以至欢极慰，请为吾同志言其一二焉。
吾自髻〔髫〕龄而恶女子之裹足，誓立会以解放之，今不缠足果大行于全国矣；自童年而恶八股之困人才，誓废除之，今八股果废绝矣；恶弓刀步石、漕运之制，而今皆废改；创日本译书游学之议，而今皆盛行；欲新学之遍于全国，则今学校几遍矣；欲官制之改良，而今殆大改矣；欲行新法而扫旧法，则犯举国之怒，蒙十死之祸，而今则旧党亿千，不死则变，阻者皆行矣。欲行立宪而排革命，则上为专制之朝所恶，下为革命之党所攻，两皆不容，险难倍甚，而今则二千年专制之政倒矣。立宪行矣，仆敢预言之，革论之误谬，亦不旋踵而必自悔矣。今虽猖狂，而逆天违时，滋乱召亡，其于中国，必不行焉。苟真热心爱国者，公理所在，物理难逃，其攻我愈甚者，他日服从我愈真，宪政既定，民权大伸，国势大强，君主高拱而已，何所为而革命乎？
鄙人不才，然于举国四万万人中，一切为老马之导，立旨必在天下未言之先，告成仅在艰关数年之后，虽阻我攻我，逐我杀我，如麻并起，而其后无不俯首帖耳，折而从我，虽以至强之力无限，至尊之威无穷者，不能少背焉，岂仆有旋乾转坤之力哉！先审时势之所趋，穷知事理之所极耳。吾八年于外，行路二十万里，数周大地，遍阅各国，纵横宇宙，阅历亦稍多矣。吾与吾国民，犹兄弟也，请称心而言之，啜涕而道之。吾生中国服其文，习其俗，吾爱其国，爱其种，同其忧，患难则救之，吾何求乎哉？吾后相乎？吾同胞乎？意见者人所不免也。孟子曰：“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小丈夫之悻悻哉？《诗》曰：“之子归，不我与，其后也处；之子归，不我过，其后也歌。”既为吾国民，虽少有差池，岂不同心乎？今因旧会，讲宪政，吾又前驱，英绝有志之士，以国民为念者，能从予游乎？其亦不至于迷途之误，而必有登岸之期也与？吾国民党，必与中国光焉，从百战功成之将，士卒必勇，从亿中致富之商，资本必多。夫凡人之情，以期望为生者也，故莫懊恼于失望，莫惧快于如意，累年戎衣战鼓，乃听铙凯之歌声，皓首拓笔试场，忽登元魁之及第，其为喜乐，定何比言。今者庆旧会之告蒇，合国国民以新宪，向日之诚，戴君如昔，开天之幕，政党我先。先天下之忧而忧，亦先天下之乐而乐，举凡大庆，鼓舞轩长，饮酒高歌，穷欢尽乐，飞扬云起，如闻大风，
缦日华，光于复旦，与我为国民之任者，仰首伸眉，以观吾党之盛而中国之霸焉。所有章程如下。
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四日。康有为。
（本篇选自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597～60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