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论:境界形而上学
(一)
什么是境界形而上学?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不妨先分别说说境界和形而上学,然后再去综合地、比较地说明境界形而上学。
就境界而言,可分为物境和心境。一般言之,物境指的是客观事物存在的时空范围,而心境则是在主观意义上说的。佛教《无量寿经》讲“斯义宏深,非我境界”,这里的境界指成佛所达到的修养境地。以后所说的境界就不局限于佛教了,日常生活中所说的境界主要指人的精神修养及思想觉悟水平。我们所要讨论的境界乃是第二种意义上的。
“形而上学”这一术语来自西方。古希腊时期的著名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过世之后,逍遥派学者安德罗尼柯在编订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时,将他在不同时期的研究哲学对象、世界本原等的基本哲学论著汇编在其《物理学》的著作之后,故取名为《物理学后诸篇》。“形而上学”在希腊文中本是《物理学后诸篇》(TA META TA ΦYΣIKA)的意思,后来拉丁文编者去掉了其中的冠词就成了metaphysica,这个词以后一直被西方各国的译文所沿用。如今英文中的metaphysics就是从这里来的。另外,基督教哲学家克来孟·亚历山大里诺(Titus Flavius Clement,约153—217年,或译为克莱门特)则赋予了metaphysica以“超越物理学”的意义,意指研究超出自然现象之域的本体和存在意义的学说。当然这一赋予也是有根据的,因为在语词上“meta”不仅是“在……之后”的意思,而且有“超越”的意义。所以,“形而上学”一词有一个从书名到专门的哲学术语演变的过程。中文译名来自日本学者井上哲次郎(1855—1944)的日文翻译,其根据是《易传·系辞上》中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那么,什么是境界形而上学?我们所说的境界形而上学是在和西方哲学中的实体形而上学的比较中确定的。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说:“有一门学术,它研究 ‘实是之所以为实是’,以及 ‘实是由于本性所应有的秉赋’。”这门学术就是形而上学。“实是”(Being)亦可翻译成“有”“存在”“是”,它源自系词“是”(to be),是to be的动名词形式。形而上学这门学说实际上就是专门研究“是”(Being)的,研究“是之所以为是”。实际上,“是之所以为是”是对“是”的彻底追问,是对“本体”的探究。
对“是”的追问,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表现为对逻辑命题如S是P的分析。这所谓“一事物被称为 ‘是’,含义甚多,但所有 ‘正是’就关涉到一个中心点,一个确定的事物,这所谓 ‘是’全不模糊”。在汉语里,这里的“是”似乎可以理解为代词“这”,汉语中的“是”就有“这”的意思,语义上也似乎是通的,原因在于“是”虽然不是名词,属于代词,但是,代词可以代替名词。然而,却又不能这样理解,或者说不能限于这样理解,而应该首先从逻辑命题中的系词去理解,因为从逻辑命题去理解才能说明“一事物被称为 ‘是’,含义甚多”。所有的“正是”都关涉到一个中心点,即一个被确定的事物。而这个中心点就是“本体”,如“一切属于健康的事物,关涉到健康,其一说是保持健康,又一说是产生健康,又一说是健康的征象,又一说是具有健康的潜能”。事实上,所有这些述说都可以转换为逻辑命题,即健康是如何保持的,健康是怎样产生的,健康是有什么征象的,健康是具有哪些潜能的。它们皆可以用S是P1、S是P2、S是P3、S是P4来表示,但S首先是自身。所以,这些“是”都关涉到S,这个S就是中心点,是一个被确定的事物。这也就是他所说的“尽管 ‘是’有多种含义,但 ‘其所是’是首要的 ‘什么’,因为它指这个事物的实体”。对“是”的分析最后确定到S上,这就是所谓的本体(substance或essence), substance成为亚里士多德哲学研究的实体。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学说成为他的哲学的基本理论。
在西方哲学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巴门尼德提出了关于“存在”的理论,其基本的观点是思想和存在是同一的,表达的是“思想内容与思想对象的同一性:思想内容(即 ‘能够被说和被想的’)需要由 ‘是’来表述,思想对象(即 ‘能够存在的’)同样需要由 ‘是’来指示,巴门尼德以‘是’具有表述思想和指示存在双重功能为理由,进而把 ‘是’的两种功能归结为同一意义、同一对象,得出了上述结论”。然而这一“存在”理论在以后的发展中,由于是确立在对“是”的逻辑分析的基础上的,因而最终落脚到本体(实体)也是必然的,如在巴门尼德之后,出现了苏格拉底的“一般说”、柏拉图的“理念说”以及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说”,这一哲学史上的现象被20世纪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称为哲学的转向。
中国传统的形而上学则不然,它的形成不是建立在对思维中逻辑命题分析的基础上,也不是开始于对语言的分析,而是形成于人的觉悟。所以,它的方法毋宁说是非逻辑的、非语言的。当然这里的非逻辑、非语言讲的并不是要绝弃逻辑和语言,而是不做逻辑和语言的分析。这种方法本质上是实践的和了悟的。张岱年先生在谈到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时认为其中之一就是“重了悟而不重论证”。所“了悟”的当然是形而上的“道”。“道”的获得凸显的是人的自由,如孔子所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里的“闻”,不是听见,而是觉悟(consciousness),是对形而上之“道”的觉悟,而且这种“道”并没有远离人而存在,而是和人的存在密切相关,这就是境界形而上学。境界形而上学就是对形而上之“道”的觉悟,“学”的本义就是觉悟,觉悟本身即含有境界的意味。
所以,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境界形而上学不同于西方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实体形而上学。实体形而上学由亚里士多德所讲的对“是”的分析而建立,其“学”的学科、学问(logy)意义比较明显,如16世纪末17世纪初德国经院学者郭克兰纽(Rudolphus Goclenius,1547—1628)第一次使用“存在论”(ontology)一词,并把它解释为“形而上学”的同义语,指的是研究存在本身(being as such)的理论。18世纪理性主义哲学家沃尔夫使用ontology这一词时,表示的是关于存在者(beings)的本质研究,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本体论。他们都突出了学科、学问的意义。而境界形而上学的“学”则主要是在觉悟的意义上讲的,中国哲学中儒释道都有这个特点。对于境界形而上学来说,其主要探讨的是人的思想境界的提升、精神生活的获得以及存在意义的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