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儒家本质上属于境界形而上学,当然对此还需要论证。首先需要探讨的是,儒家哲学中的基本范畴“天”“天命”“天道”“诚”“理”等,是不是完全在独立自在的实体意义上讲的?它们和人的关系如何?如果说这些范畴完全是在独立自在的实体意义上使用的,它们和人并没有什么关系,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确定其实体形而上学性质;而如果说不是这样,那么就说明其形而上学还有其他意义。
在原始儒学那里,特别是在孔子那里,“天”的确有实体的意义,如当卫国大夫王孙贾问孔子:“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孔子说:“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天似乎是独立存在的神。当孔子要拜见南子时,子路有些不高兴,孔子便发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如果我做了坏事的话,天都是要讨厌的。孔子离曹去宋,与弟子们习礼于大树底下,宋国司马桓魋听说孔子在这里,于是想将其杀害,孔子的弟子们知道这一消息后有些担心,便要求孔子迅速离开,孔子却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史记》记载,孔子去陈国而路过匡地,匡人误以为孔子是阳虎,准备将其拘留,弟子们都有些惧怕,孔子则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实际上,这些都说明原始儒学不可能摆脱原始宗教的影响。所以,在他们那里有一个“外在超越者”,这个“外在超越者”就是原始宗教中的“神”和“天”。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原始儒家哲学有实体形而上学的内容。但是,也应该看到,在孔子那里还有轻视“神”存在的一面,如其所说的“敬鬼神而远之”。一个“远”字表明他对待“神”的态度,也表明他更多的是把人的精神寄托放到了“内在超越者”上,这“内在超越者”就是“仁”。“仁”既是内在的,又是超越的,所以他强调“为仁由己”,要求人们从自己开始去觉悟“仁”的意义。虽然子贡曾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但是,从孔子对“仁”的论述中,我们能感受到他的思想中的“性与天道”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哲学具有境界形而上学的意义。
比起孔子,孟子哲学的境界形而上学就非常明显了。在孟子那里,“天”已经彻底地被祛除了原始神学的内容,其境界的意义非常明显。如他所说的“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在他看来这就是“由仁义行”。“由仁义行”建立在对“仁义”觉悟的基础上。同样,“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也可以说是“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即人这样做乃是一种道德上的必然,既是“天”,也是“命”。所以,可以这样理解:“由仁义行”就是道德上的无待命令。如果说“仁义”是“性”, “莫之为而为者”是“天”(一种必然)的话,那么“性”和“天”就在“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中有机地统一起来。所以“尽心”不仅可以“知性”,而且可以“知天”。因为“性”和“天”是内在统一的。
宋明理学由于援佛道入儒,所以,它的境界形而上学就更加明显了。虽然说程朱理学有本质主义的倾向,有“支离”的嫌疑,即它把“理”客观化,客观化意味对象化,乃至实体化。但是,它的思想又和西方哲学不同,即它认为“性即理也”。“理”并没有独立于“性”而存在,两者是内在统一的。所以,它所说的本体总是和人的存在紧密相连的。朱熹还讲:“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于天也;既生此人,则天又在人矣。”对于这句话可以这样诠释:人和天是有机统一的,人的生存需要天的依靠,而天之本体总是由人的道德活动、人的精神境界而呈现出来的。也就是说,人的道德活动、人的精神境界是呈现天之本体的最基本的形式。
朱熹和弟子曾讨论过“孔颜乐处”的问题,虽然他们未做出正面回答,但是都否认了“乐道”,认为“乐道”是来得浅了。言外之意,“乐道”是把“道”外在化了,而只有自乐才能说明“道”是内在于己的,内在于己的“道”就是“德”,就是“性”。实际上“孔颜乐处”这个问题从周敦颐开始就提出了,如程颢说:“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程颐亦讲:“昔吾受《易》于周子,使吾求仲尼、颜子之所乐。要哉此言!”程颐曾根据胡瑗的要求写了一篇著名的文章,题目叫作《颜子所好何学论》,探讨的是颜子的人生境界问题。程颐和弟子鲜于侁也认真讨论过“颜子之乐”的问题,鲜于侁说:颜子之乐是“乐道而已”。程颐说:“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只是程颐没有明确说出答案。冯友兰先生在他的《中国哲学简史》中接着探讨这一问题时才做出了明确的解答,颜子之乐乃是“自乐”。由此看来,虽然程朱理学承认“理”的客观性,但是它同时也承认“性”和“理”的相互内在性。既然如此,人就可以通过如贺麟先生在评价程朱理学时所用的“透视式的直觉”而获得境界形而上学的意义。
心学的境界形而上学就不言自明了。《象山全集》记载陆九渊13岁时便悟出“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若要解释这句话,那就是宇宙是心的宇宙,心是宇宙的心。“宇宙”和“心”是内在统一的,可见“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讲的是一种境界性的存在。所以,这里的“心”不同于理性认知的心。在陆九渊看来,理性认知的心往往限隔宇宙,他说:“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理性认知的心由于把宇宙作为自己的认知对象,反而二分了自我和宇宙,从而限隔了自己。宇宙的心(境界的心)无将迎,无内外,充塞宇宙。但是,常人往往因精神在外,至死劳攘,而使自己和宇宙分立,使学问支离,从而堵塞了对心的自觉,阻滞了宇宙心(境界心)的呈现。只有经由“切己自反”“先立乎其大”的工夫进路,方可除去人与宇宙的限隔,达到“心”的澄明。“心”的澄明就是“在”(自己存在)的澄明。
王阳明的哲学虽然说比起陆九渊的哲学有点拖泥带水,但是,他的基本思想仍是“心即理也”“性即理也”。有一段话能很好地说明他的哲学的性质,即“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在这“一体”之中,“良知”乃是其本然性的存在。这一思想与佛教的“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有相通之处,即世界上的事事物物皆是“良知”或“佛性”的呈现,也因“良知”“佛性”而获得自在的性质。不同的是,王阳明在重视“人心一点灵明”的同时,更加重视“致良知”的意义。这是因为“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所以,在“念念致良知”的工夫中,“心”之“天渊”走向无蔽,“心”之“良知”步入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