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场 自在林间梦一场
《仲夏夜之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1595);
《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1599-1600)
在莎士比亚的浪漫喜剧中,森林总是一处能变出五色爱情的魔幻境界,无论是《皆大欢喜》中的亚登森林,还是《仲夏夜之梦》中雅典城外那片近乎仙踪的神奇绿荫。森林,是造化的天成自然,不见斧凿之匠心;是纯粹的幽壑荒野,不留人类之痕辙;是侠盗出没之处,不需宫廷礼仪之矫饰;是随心怡情的牧歌田园,不似锁人身心的高墙深院;是想象与现实的伊甸园,对照着物欲横流人心叵测的人世间。所以,《皆大欢喜》中罗萨琳西莉娅姐妹说,离开宫廷进入森林,那不是逃跑,更不是被“废黜”,而是“走向自由”;所以,《仲夏夜之梦》里的精灵人物们在雅典城外森林里做了那么一场五光十色似醒似梦的游戏;所以,莎士比亚的这两部戏,让演戏的看戏的,恍惚间都觉得自己梦游着进了林子,男欢女爱,纯情盎然;所以,《皆大欢喜》里被篡位的老公爵在林子里如此宣告:“来吧,我流亡生活中的兄弟和伙伴,难道旧时的习俗没有使我们比生活在宫中礼仪的约束下更加快乐?这里的一草一木,难道不比嫉妒充盈的朝廷更让人自由自在?”
不过,两部戏里,人们进林子去的缘由不太一样。
《皆大欢喜》戏还没开,兄弟阋墙的事已经演过,老公爵被弟弟弗雷德里克篡了位,罗兰爵士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奥利弗视小弟奥兰多为仇敌,不禁让人想起后来如出一辙的《暴风雨》和《泰尔亲王配利克里斯》的开篇。不过,父辈的事,男人的事,似乎并未影响到下一代姐妹。戏中两位姑娘(老公爵的女儿罗萨琳和篡位弟弟的女儿西莉娅)不但未因父辈交恶而反目,妹妹连嫉妒心都不生一毫,可着劲地夸姐姐罗萨琳集美貌智慧于一身,字里行间真情流露,没藏着半点现代职场甚至某些家庭里司空见惯的因嫉妒而起的讥讽与揶揄。后来,罗萨琳追着被篡位公爵赶出领地的奥兰多,直奔亚登森林而去,妹妹西莉娅没有半点犹豫,骗过老爸,化装成小跟班随着姐姐就上路了。
水做的纯净女人,反照着泥堆的男人那龌龊的世界:篡位公爵迫害奥兰多的理由,竟是不喜欢被自己篡了位的兄长。另外,他安排了一场角力,请来号称武功了得的武师,想借机让奥兰多出丑,也顺便让罗萨琳丢了面子。没想到,奥兰多一个回合就把那位不可一世的武师打翻在地,不仅让弗雷德里克本人颜面无光,还隐隐感到了威胁,因此一逼一赶,奥兰多便直奔亚登森林去了。
在《仲夏夜之梦》里,开场时的城市(雅典,男人的世界)依然是一个凶险的地方,违背人性的法律竟然规定,女儿在婚事上若不按父母之命,有可能被处死刑!赫米娅爱的是莱山德,可父亲却命令她嫁给另一个贵族青年德米特里,否则要上诉到公爵那里,判她死刑!而姑娘海伦娜一直爱着德米特里,后者却百般推脱躲避。出自天性的爱横遭法律和父辈的阻拦,或遭遇没道理的拒绝,大家先后出城向森林逃去。
一进森林,各位似乎都陷在了温润迷蒙的仲夏空气之中,每个人似乎都有点头脑不明,神志不清,个个做起了南辕北辙的事情:仙王奥伯朗和仙后泰坦妮亚为一个跟班的事吵个不停;好姑娘海伦娜就在身边,德米特里的眼睛却老盯在赫米娅身上;明明与小伙子莱山德两情相悦,在林中草地上躺下的赫米娅还是坚持要他睡远一点儿。大伙就这么浑浑噩噩你追我赶进了林子,玩闹的玩闹,做梦的做梦,想着在虚无缥缈之中,摆脱真实生活中的烦恼,哪怕一时也好(说到这里,难道我们自己生活中就没有经历过类似的迷蒙,没想过也去森林或大自然里别的什么地方走走吗)。
尽管两部戏的剧中人去林子的缘由不尽相同,剧情却大半相似,都是在林子里上演,而且都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对着真情愚钝的小伙子。姑娘们在林子里,显然少了很多在城里和宫廷上的约束,张扬自我、言无所忌、行无所约。《皆大欢喜》中的罗萨琳和西莉娅对男生绞尽脑汁写出的情诗尽情嘲讽,对男生发明的把情诗挂在一棵棵枝桠上的做法嗤之以鼻,让人想起《第十二夜》中薇奥拉对傻傻的男生写情诗的嘲讽性模仿。莎士比亚的爱情学堂,还真值得许多男生来上一上的!
莎士比亚浪漫喜剧中的女生,始终展露着女孩子的直率、纯情和成熟,在爱情上,她们永远是公主,是女王,更是那些年龄虽然相仿但心智情感都欠成熟的男生们的教科书。不难看出,《皆大欢喜》等戏里的青年男女,虽然是一群俊男靓女,却更是一群傻男慧女。这是莎士比亚浪漫喜剧的老套子爱情,却依然耐看,趣味无穷。更有意思的是,看看当今大小荧屏上的所谓“偶像剧”,不也多是傻呵呵的小伙子遭遇聪颖亮丽的女孩子吗?不过,相似仅限于表面,无论台词还是机巧,恐怕大多数的“偶像剧”还是被甩了好几条街的。
林间无王法,仲夏宜狂欢,这就使舞台上的一切人和事都陷入了“乱”与“趣”,陷入了真假难辨的境地,搬演着一出出“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好戏。
拿《皆大欢喜》里的罗萨琳来说吧:按莎士比亚时代规矩,女人连剧院都进不得,更别说上台演戏了。所以,莎翁戏里的妙龄姑娘,全由白面少男们扮演,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小小鲜肉”,连变声期都还没过呢。“小鲜肉”男生女扮上了台,进了戏,有意思的地方就来了。按剧情说,森林乃野兽精灵出没之地,间或还有什么侠客强盗,女孩子家不宜独自闯荡,这样一来,扮个男生相就顺理成章了,但要从演戏上说,这不就是改回到真身去了吗?小演员甩掉发套,脱去束腰女装,演起来不就更放松了吗?可是,对台上台下的人们而言,姑娘还是小伙,那到底哪个身份才是真的呢?更过分的是,莎翁似乎生怕混乱不够,还让这装扮成男生的罗萨琳让恋着自己的奥兰多把“他”当成“她(罗萨琳)”,逼着奥兰多向“她”表达爱意并许下婚礼誓言。啊呀,这婚礼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我们都知道莎剧中的女性角色都是男生扮演的,那这一段到底是男生爱女生?还是男生爱扮演女生的男生?还是男生爱男生?谁跟谁啊?晕菜!这样的桥段,如果写成“由男演员扮演的女性角色因剧情需要改扮男装并让剧情中爱着自己的那位男生把表面上不是自己的自己当成实际上就是自己的自己并向这样的自己示爱求婚”,与相声里的贯口有一拼啊。
在《仲夏夜之梦》里,这样的“混乱”完全是帕克想当然地滴错了那据说有神奇力量的爱汁的结果。帕克是好心,想撮合闹气的情侣,却算错了时机。他想撮合情人,把爱汁滴在莱山德的眼皮上,结果莱山德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却是海伦娜,于是立刻就爱上了她,把海伦娜弄得一头雾水。等赫米娅醒来,发现原来苦苦追着自己的老实人莱山德竟然爱上了自己的闺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眼皮上被滴了爱汁的德米特里,第一眼就看上了自己一直拒斥的海伦娜,结果,刚才这两位男生还都在追赫米娅,一转眼都“抛弃”了赫米娅,疯狂地追起了海伦娜。就这样,台上几对情侣闺蜜相互错爱,相互指责,吵成一团。观众们听着台上姑娘痛斥男生薄情,有谁会把这样的吵架当真?有谁会急着前去劝架,而不是抱起胳膊恨不能多听听这姑娘家如何骂人,多看看呆男生如何受气?因为大家心里清楚:那气那骂,都是假的,因为都是误会;那气和骂,也是真的,如果真实生活里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些气和骂都会一股脑地倒在犯事的主儿头上。事实上,现实生活中,恋爱谈着谈着,发现爱上恋爱对象的闺蜜,这样的情况好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有这样经历、或自己朋友圈里有人有这样经历的,来读读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会不会觉得莎士比亚就取材于他们的生活经历?
《仲夏夜之梦》属莎士比亚早期作品,是一出主要供视觉享受的庆典喜剧,戏中的热闹与狂欢及众多现在看来有些无厘头的剧情,在一定程度上更取悦于看戏的人们。特别是那一群在雅典城外树林里寻欢作乐的三教九流之徒,以及仙王仙后和小冒失帕克,这些角色也许会让读者失望,因为他们的段子并没有为思想或情感提供足够的食粮,但观众一定开心,因为他们营造出并烘托着全剧如梦如幻的浪漫情境。戏中,赫米娅的父亲责怪莱山德勾引自己的女儿时说:“你写诗句给我的孩子,和她交换着爱情的纪念物;在月夜她的床前你用做作的声调歌唱着假作多情的诗篇;你用头发编成的手镯、戒指,虚华的饰物,琐碎的玩具、花束、糖果,这些都是可以强烈地骗诱一个稚嫩的少女之心的信使,以此来偷得她的痴情”等等。读到此,相信会有人恍然:当今各种八卦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廉价信物,原来不过是莎士比亚时代偷情信物的山寨版本。
女孩子之间,看对方,看自己,那心思旁人不太看得懂,可莎士比亚却能准确而巧妙地把握她们的心理活动。《仲夏夜之梦》里的那对好闺蜜发生了误解:赫米娅被抹了爱汁,错爱上了海伦娜爱着的德米特里,海伦娜撞见了正向德米特里示爱的赫米娅,顿时醋意大发,对闺蜜一阵冷嘲热讽,斥责她是“骗子、伪装者、装傻装可怜”,赫米娅则拼命为自己辩解,说“那不是我的错”,海伦娜立刻驳斥道,“是啊,不是你的错,那是你美貌的错。但愿那是我的错”。吵嘴的时候还悄悄承认自己的确不如赫米娅漂亮,这样的小心思,也没逃过莎士比亚的注意。这样的写法,是不是让人想起曹雪芹写大观园一众女孩子的细致入微呢?
森林、夏夜、幻梦,滋润了爱情,也成就了爱情。戏演到最后,雅典国王忒修斯等人也进了林子,见到年轻的男男女女各自情有所属,受到感动,便提议伊吉斯和赫米娅父女和解。他感叹道,“恋人和疯子的想象,超越了冷静的理智,充满着想象力。”这句话,大概可以看成是“爱情盲目”的另一种表达吧。总之,森林战胜了城市,人性战胜了恶法。
不过,雅典城外森林里的那一幕幕,是现实,还是梦幻?戏到结局的时候,莱山德说自己“半睡半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林子里来的”,德米特里则一脸茫然,说自己“不知道怎么爱上的赫米娅,也不知道怎么就爱回了海伦娜”,赫米娅说得十分形象:“我觉得我是半睁半闭这眼睛看见这些事情的,一切都是重影。”是啊,我们眼睛半开半合的时候看见的也是重影。哪个是真像,哪个是幻影,还真不好说。至于海伦娜,还是心系自己的恋爱是否真有了归属,她说,“德米特里就是一颗珠宝,属于我,又不属于我。”到底属于谁呢?恍惚了。最后,还是德米特里一句话做了总结:“我们睡了,我们做梦了。”
如果说《仲夏夜之梦》以欢闹取胜,《皆大欢喜》倒更多了些妙语横生。剧中罗兰爵士那个向来被人觉得有点抑郁的二儿子杰奎斯,尽管说话不讨人喜欢,其实大都生动形象,切中要害。他那段人生七步曲的宏论,早就成为传世趣谈,大意是:世界即舞台,男女皆戏子,上台又下台。一人演数角,场景共有七。首先是婴孩,乳母怀中啜;随之做学童,蹒跚不情愿;接着成恋人,苦叹泪涟涟;然后去当兵,勇气加暴烈;往后当法官,肚大腰已圆;演到第六幕,枯瘦步履艰;最后那一幕,撒手离人寰。真的很让人看破红尘的。
杰奎斯另外还有一些话语,恐怕更能直直地勾起现代人内心的回响。比如他说,人进入森林是对自然的“篡位”。可不是嘛,一旦旅游开发进大森林,多半是要砍了树,割了草,填了沟壑,赶跑了走兽飞鸟,硬生生地为人自己的需要而篡夺所有动植物“原住民”的权利。因此,谈开发森林资源,是不是该问问杰奎斯怎么想?或者说,要不要谈谈杰奎斯的生态主义观点或生态女性主义观点?要不要把杰奎斯认定为这两个当代重要思想理论的先驱?
还有,聪明绝顶的罗萨琳也是快人快语,说话常常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说游山玩水之人是“卖了自家的田去看人家的地”,和现在流行的“旅游就是离开自己住惯了的地方去人家住惯了的地方”如出一辙。罗萨琳还说,若游走世界却一无所获,等于是“只饱了眼福,却空手而归”。当然,她所谓的“获”,是经历,是经验,是成熟,可不像当今的不少的人,他们要去看的,实在并非人家的地而是人家的店;他们卖掉自家几亩地,换来的更多并非眼福,而是满箱满包满手满肩的货。人家的地,收在手机相机里,回家后已如梦一场,管不得哪里是哪里啦。
不过有时候,这样的真真假假,若不去读上下文,听话外音,很容易就望文生义了。如曾被歌德赞美过的那句莎翁在《皆大欢喜》里借罗萨琳之口“赞美”智慧女性的台词,说女人聪明,关也关不住,你“关上门,它从窗里飞出去;关上窗,它从锁眼里钻出去;堵上锁眼,它还能从烟囱里冒出去。”再想想,从《皆大欢喜》到《仲夏夜之梦》,从《第十二夜》到《威尼斯商人》,莎翁笔下的女性的确个个智慧机敏,远胜于许多木讷粗俗的男子。可找回去再一读,特别是接着多读一两句,你就会发现,那是男演员扮演的少女罗萨琳在戏中装扮成男生却又让奥兰多把“他”当梦中情人罗萨琳的那一位,用男生的口吻念着男人莎士比亚的台词在教训奥兰多:你将来可得好好看着你家里的那位太太啊。女人太聪明,“别让你老婆聪明到邻家床上去啦”。弄清楚了吗: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说话?莎翁钦佩尊重女性,莎翁塑造优于男性的女性,到底是真是假?
莎士比亚喜剧中的浪漫爱情,其实十分地简单直率,比不上古今中外那些情节如回肠九转、令人感伤悲催的作品,不过他的几部浪漫喜剧倒也展现了爱情的五光十色。《皆大欢喜》里的爱情,是执着,也是姑娘给小伙上的爱情课;《仲夏夜之梦》里的爱情,是爱着的不能爱、不爱的偏要爱,两对年轻恋人我躲你追,一番雅典城外树林里的神奇经历之后,终于理顺情感归属,爱情各归其所。其他的几部,咱们另外再聊。
当然,森林不仅滋润爱情,也能荡涤心情。心里郁闷的,进了林子立刻轻松畅怀;心里有恶念的,才到了林边就顿悟幡然。《皆大欢喜》里,无论是把哥哥赶下公爵位子的弟弟弗雷德里克,还是试图到林子里来除掉弟弟的奥利弗,都是林边顿悟,高高兴兴地丢了权位消了气,自在逍遥去了,而《仲夏夜之梦》则以林间一场欢快的化装舞会结束全剧,是梦还是现实?就像帕克在终场辞里对观众所说:“如果我们搅乱了夜的宁静,这么一想,也就能心安理得:台上形影出没之时,各位只是睡了过去;戏里毫无意思的故事,其实只发生于梦中,各位看官,请勿责怪我们。”
城市和森林,物欲与心情,到底哪里是梦境?到底是谁在做梦?或者:真有必要弄得那么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