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没有拍到村上,拍了自己的脚
模糊不清的印象
如前所述,我和村上春树第一次交谈是在美国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大学与波士顿之间的长途电话中。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数月之后的1991年4月、波士顿马拉松的第二天,在哈佛大学的教室里,但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应该是在马拉松当天。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并没有清晰的印象留下来。当时我正以日本文学客座教授的身份从布鲁克莱恩到剑桥市的哈佛大学上班,那之前我对马拉松这玩意儿可以说完全不感兴趣。
可是波士顿马拉松的路线碰巧经过布鲁克莱恩,而且因为数月前开始翻译村上的短篇小说,所以我对有他出场的那一年的马拉松骤然兴趣勃发。
塔夫茨大学的井上·查尔斯教授要在第二天带村上来哈佛大学,所以如果可能,我十分希望在见面之前,从布鲁克莱恩的所谓主干道联邦大道沿路一睹村上的风采,不仅如此,我还打算用相机拍下村上的英姿。
因为在《寻羊冒险记》的英译本封面上见过村上的照片,所以我自以为是地以为,若是本人经过便可能会认出来。然而我是第一次参观马拉松,所以根本无法预料会有多么庞大的人群跑过来。沿路欢呼的人数也令我叹为观止。总之,我仿佛站在人的漩涡中。
还有一件无法预料的事,便是参加波士顿马拉松的亚洲人的数量。我本以为既然是世界著名的马拉松,也许会随处可见少数亚洲人夹杂其中,会很醒目,但这真是不经之谈。
我沿路看着望不到头的人流中不断出现的亚洲人面孔,开始明白要分辨出素未谋面的村上几近不可能。即便如此,我依然抱着一线希望,右手紧握照相机,心想,也许认出来的瞬间拍张照片也未必没有可能。
等了又等,村上却迟迟未来,我便拍起跑步选手和参观的人来打发时间。比如我拍下了后背贴着4972号码布的坐着轮椅的选手背影和举着写有“Go,Dad!Baxter!”的白色横幅给父亲加油的年轻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没准儿错过村上了”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家附近的联邦大道一带就位于著名的“心碎坡”后面,所以我想,村上也许在那里就退出了马拉松、不会再经过这里也未可知,于是便起了回家的念头。
就在那时,妻子突然喊了起来:“是他!是他!”我转向选手们,凝神定睛想要看清飞奔而来的脸之川流,却无从分辨。
“哪里?哪里?”我也大声喊道。
“那儿!那儿!看不见吗?!”再次转向她手指方向的瞬间,我的右手指兀自摁下快门,我的宝贝相机没有朝向选手们,而是朝向了地面。等我回过神后拿起相机,却为时已晚。我不知道妻子指着的选手背影中的一人是不是村上。所以说那天我或许见到了村上,但不敢言之凿凿。也许他只是作为渐行渐远的人群中的一部分,只是以这样的印象留在了我的意识中。
几天之后洗出照片,“4972”和“Go,Dad!Baxter!”很清晰地出现了,本应拍了村上的那张照片却仿佛黏黏答答、含糊不清的抽象画一般,上面是我运动衫的蓝色布料和左脚运动鞋的左半边以及嵌在柏油路黑乎乎的路面上的金属盖。
尝试大幅调整授课内容
两年后的1993年,我成为哈佛大学的常任教授,从华盛顿州搬到剑桥,这时村上也从普林斯顿搬到同一座城市剑桥市。因此,在村上参加波士顿马拉松赛时,我总共三次完成在那处“心碎坡”前面将切成两半的柠檬递给他的任务。这是作为漱石的译者无法经历的愉快工作。
我“参加”马拉松有时也会和大学的工作交叠。因为波士顿马拉松每年4月的第三个周一开幕[这是仅在马萨诸塞州欢庆的Patriots'Day(爱国者日)],时间上适逢哈佛大学的春季学期。
从很早之前,我就在每年的春季学期教授近现代日本文学入门。我会按照年代顺序,采用英译本从二叶亭四迷、国木田独步、夏目漱石、森鸥外他们到永井荷风、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野坂昭如通讲一遍。1991年以后的课上,我开始让学生们读村上作品,因时间限制,主要让他们读短篇。
不过,数年前我开始发现,和上完课的学生交谈,虽然他们读了为数众多的作家作品,脑子里却好像只留下泛泛的整体印象。于是我明白了,即使问他们记住了谁的作品,他们也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1993年之后,当我在新学期第一天问学生们为何选择这门课时,几乎全体异口同声这样回答:“因为想读春树。”
于是我决定大幅调整授课内容。无论我如何绵密地教授现代日本文学史概览,选这门课的学生却几乎都不是日本文学或日本文学史专业,而是在学习物理学、心理学或英国史,所以他们注定今后几乎不可能再上与日本有关的课,因此我决定把它上成一门即便在学问上没有用处、也会对他们今后的人生有所影响的课程。
我决定,与其让学生们将12位作家的作品分别读上一点,倒不如让他们深入地读3位作家的作品。那便是漱石的《三四郎》、《心》和《道草》,谷崎的《梦之浮桥》等7部短篇集、《痴人之爱》、《细雪》,以及村上春树的短篇集《象的消失》、《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挪威的森林》和《奇鸟行状录》。
如此,至少有3位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文学世界应该会留在学生头脑中较深处,只不过不是作为知识,而是作为唤起想象力的经验。而且我考虑到,迫切希望读到村上作品的学生也会对此十分满意吧。
在我将课程改为这样一门课时,村上再一次决定跑波士顿马拉松,所以我决定将那个周一的课变成全体来到“心碎坡”,为村上加油。我确信,这也将在学生们的记忆中留下印象。2003年的波士顿马拉松成为响起人数最为庞大的“村上,加油!”的尖叫声的盛会。
2006年7月1日,我从哈佛大学退休,那年4月适逢村上参加马拉松,所以我最后一次前去声援。这一次我没带学生,而是带上了村上的超级粉丝、我的同僚苏珊·法尔(Susan Pharr)教授。幸运的是,我从法尔教授那里得到了一张村上边挥手边展露笑容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