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克里斯蒂一家的到来
这天下午,克里斯蒂·凯瑞格到达了森林,她搬来了整个家。
最先是一串低沉的铃铛声从小路上传来。老戴夫把斧头扔下,慢悠悠地走过去迎接克里斯蒂。然后传来一个小男孩稚嫩又威严的声音:“驾!光芒!驾!星星!”森林尽头,一队人马从树顶形成一道绿色的拱门里走了出来。
领头人正是克里斯蒂·凯瑞格,她是个高个子的女人,手脚修长,步伐十分坚定。她头上裹着一块鲜红色的头巾,穿着蓝灰色的粗布衣服,牵着一头长着黑白斑点的温顺的奶牛。一个戴着宽檐草帽、穿着粉色印花棉布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在她的左手边,草帽已经飞到了女孩的脑后,幸好脖子上的蝴蝶结拴住了它——这就是米兰达——克里斯蒂五岁的女儿。一路上米兰达几乎都骑在牛背上,如今,快到新家了,她非常兴奋。
奶牛后面紧跟着两头公牛,眼神非常温和,长着长长的角。浅栗色那头是光芒,身上少见地长着红黑色斑点的是星星,它的额头中间还有一块星星形状的白斑。光芒和星星跌跌撞撞地拖着一个简陋的“拖车”,上面捆着克里斯蒂的所有家当——没错,就是那些小小的包袱。
挨着星星走的小男孩——小戴夫是从村里来的,他身材瘦弱,长着亚麻色的头发,手里握着一支赶牛棒,圆圆的红脸蛋上显出无可奈何的不满表情。他喜欢克里斯蒂,而且全然信任她,所以非常爽快地答应她,接了帮她搬家这个活儿。但是别人都不同意他接这个活儿。尽管村里的人不太喜欢克里斯蒂,但也认为住到森林里是非常危险的事。
人们都说她真是疯了,事实上她只想远离那些她不喜欢的和不喜欢她的人。而小戴夫正处于开始在意别人看法的年纪,对于自己突然变成他人谈笑的话题,他感到非常不自在。小戴夫能够想象出村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会如何议论这件事,不过不管怎样,他还是非常乐意帮助克里斯蒂的,因为他是个无畏而坚定的男孩。尽管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奇怪,但他依然把她视为真正的朋友,对她非常忠诚。不过他也对克里斯蒂搬到小屋去住的这个决定持反对态度。
倒是他的爸爸老戴夫,是仅有的一个完全支持克里斯蒂的人——早在克里斯蒂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老戴夫就认识她了。他明白她忠诚、勇敢、沉默和坚韧的内心,所以支持她离开村子。她平时总是很沉默,不免让人觉得太骄傲,再加上遭遇的不幸,人们对她始终带有恶意——只要她在村里生活,就无法避免这样的伤害,甚至还会不断持续。
这时,克里斯蒂正伫立在暮光笼罩的萧瑟的空地上,寂寞的神色浮现在她黝黑的脸庞上,这样的寂寞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如果见到她现在脆弱的样子,即便那些不喜欢她的人也会心软。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恢复了平时坚毅的表情,嘴角向上弯,微笑了起来。她嘲笑自己为何变得软弱了,还抬手在头上挥了挥,好像在把脑袋里那些奇怪的思绪赶走。
然后,她伸出手默默地跟老戴夫打了个招呼,老戴夫走过去抱起活泼的米兰达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一队人慢慢地走上斜坡,好半天都没人说话,他们都是不善言谈的人,所以和村里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很难相处。
穿粉色小裙子的女孩在老戴夫的肩膀上扭来扭去,米兰达大声喊着:“戴夫叔叔,把我放下来,我要摘些漂亮的花儿送给妈妈。”随即,她高兴地向那些深红色的野草扑去,很快就摘了好多,抱在怀里跟在队伍后面蹒跚地走着,长长的草柄也随之一摇一摆的。
一行人走到小木屋的门前时,戴夫转过身来,非常郑重地说:“我可是尽力了,克里斯蒂,你们在这里住着也不错,不过会很孤独的。”“非常感谢你,戴夫。不过我们不会孤独的,我和米兰达可以相互为伴。”
“而且这周围有豹子,你得有把枪啊,克里斯蒂,我和小戴夫下周出去给你带点东西来。我想,最好给你弄把枪。”
“啊,戴夫,我们一定会非常想你的!”克里斯蒂看着小戴夫柔和的脸说道。他正靠着星星斑斑点点的肩膀站在那儿,“但是我可不怕豹子,别提枪的事儿了,我如今不想要枪,我根本不会用啊!”
“这一路上我可没见过她怕什么。”小戴夫钦佩地小声嘀咕。
克里斯蒂黝黑而坚毅的脸一沉。
“我有怕的东西,戴夫,”她说,“那些恶毒的闲话就是我最害怕的。”“好了,我的小女娃,如今,你已经远离他们了。”老戴夫说着。想到村里那些此起彼伏的闲言碎语,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怒气。
这时响起了米兰达小小的声音。
“噢,戴夫!”她一边喊着一边高兴地抱着男孩的腿,“快看呀!那里的大狗多么漂亮!”顺着她棕色的小手指看去,只见远处空地边缘有一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木桩。她睁大了棕色的眼睛,开心得手舞足蹈。其他人仔细地看了看,却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高兴。
老戴夫说:“她或许看到了一只熊吧,但是我可没看见。”“周围肯定有很多熊吧?”克里斯蒂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观察着别的地方。
“那里没有熊,”小戴夫根据自己这些年的经验信心十足地说,“那不过是树桩。”
“是大狗!妈妈,我想要那只大狗。”米兰达尖叫着,想跑过去,但是克里斯蒂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
克里斯蒂轻轻地对她说:“宝贝,那里没有大狗。”老戴夫机警地看了看附近,依旧什么都没看到,他皱着眉头大声说:“哦,米兰达,你这个小淘气可别傻了。我跟你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树桩。”
可是小孩子的眼睛多尖,观察力多强啊!尽管她看上去相信了大人的话,乖巧地抱着野花走进了小木屋,但是她明白自己看到的并非什么树桩。而母熊克鲁夫原以为自己纹丝不动地坐着,看上去和周围的木桩没有区别,但是它知道其实那个小女孩已经发现自己了。它看见了米兰达那双能将一切看穿的难以被蒙蔽的双眼。
之后的两天里,戴夫父子留在这里帮克里斯蒂收拾房子。牛儿在草地上吃草时,悦耳的叮叮当当的铃声就会在空地上响起。空地边缘也再度响起了砍柴的声音,各种忙碌的声响回荡在秋天的空气里。需要钉上很多篱笆,还得搭配着种植灌木和树苗,有的地方要高,有的地方要低,这样才能把克里斯蒂的“小家伙”们关住。它们太小了,一跑出去就没法再回来了。
过了两天,戴夫父子扛着斧头离开了。孤独感在这块三角空地上弥漫,一开始就给了克里斯蒂当头一击,而她此刻不得不挺直肩膀去面对这一切,她和米兰达在这里开始了安静的新生活。不过这种安静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老戴夫每周都会过来一次,给她们送些干草、树根和别的御寒的东西,以及大捆的粗毛线,这样一来,在漫长的冬夜里克里斯蒂就不会无事可做了。
克里斯蒂对新生活适应得很快,毕竟这是她自己勇敢做出的选择。她学会了使用斧头,并且整个秋天都把篱笆维护得很好。她还学会了种田,在下雪之前,她把十公顷左右的荒地翻耕了出来。经过冬天的霜冻后,那些棕色的犁沟会在来年春天变得更加肥沃。黑白斑点的奶牛也一直都在产奶,充沛的奶水可以持续供应到产犊前两个月。
两头小公牛对这片老草场的草非常适应,所以长得很好,干活也非常卖力。低沉而温馨的奶牛铃铛声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响,有时候夜里还在牛棚里响着,这样的声音让她感到十分安心。生活在村里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总是紧绷的,而如今,她的嘴角和眼角已经出现了柔和的线条。因为这里平静的新生活,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巨大的满足。
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克里斯蒂·凯瑞格(那时她的名字还是克里斯蒂·麦克阿里斯特尔)走进了街对面的杂货店,那里同时还是邮局和村子管理人员的办公室。杂货店的角落里有很多写着人名的信箱,上面满是灰尘。店里有些闲逛的人一会儿挑挑钉子桶,一会儿又看看肥皂盒。克里斯蒂微微点头冲他们打了招呼,就走向了柜台。她想买点糖浆。可是,正当她把蓝色罐子递过去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
她马上注意到了他,其实不只是“注意”,一贯端庄忧郁的克里斯蒂,以前从未对哪个男人的脸看过第二眼。而现在当这个陌生男人的目光不经意地从她身上扫过时,她突然浑身变得忽冷忽热的。她听到他说要住宿,他的声音非常疲惫,而且这种口音一听就不是村里的人。她连着看了他两眼,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看起来似乎生病了,这让她觉得很心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在看她。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时,她立刻红了脸,急忙抓起自己的糖罐子,逃也似的从小店里冲了出去。店里的人没有发现她的失态,因为他们全都在看那个陌生人。但是他看到了,心里一阵高兴。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又神秘的姑娘,鲜红的头巾系在她乌黑的头发上,美得如同一幅画——她的美丽将他内心的那个画家梦唤醒了,他恨不得立刻拾起画板和画笔进行创作。
其实弗雷格·凯瑞格并不会画画,不过当这样的心情紧紧抓住他时,他就仿佛是一位画家。而当另一种心情产生时,他又变成一位音乐家,有足够的热情去克服自己的懒惰。有时,他也能变成一位诗人。他做事很有冲劲,却缺乏坚定的意志、恒定的目标和长久的耐性。他很富有,所以不需要工作,可以到处游玩。因为年少轻狂时肆意地挥霍青春,他把身体搞差了,听说北方云杉林中香甜清新的空气有益健康,他就抛下了花花世界,来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子,希望可以在这儿养好身体。他身材修长,身高和克里斯蒂差不多,平日里也算精力充沛、身手敏捷。通过他的表情和动作还可以看出他具有良好的教养。他长得很英俊,黑色的长长的睫毛,灰绿色的眼睛,目光清澈而深邃,交织着真诚和善变,也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他脸色苍白,深色的浓密的胡须修剪得尖尖的。他的头发十分浓密,发色是少见的深黄褐色。
乡村清新的空气对肺部疾患的疗养效果非常好,他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月,感觉无比的快乐。这段时间里,他令克里斯蒂·麦克阿里斯特尔芳心暗许。在她看来,他十分完美,而他觉得她的一切都很神秘,即便是那奇怪的语法和口音,都让他疲惫的心灵感受到了一种原始的新鲜感。在这个地方,在这荒蛮的世界里,他的生活重新变得有意义,他真的可以画画、写诗了。
每周,送信的邮车都会来村里两次。有一天,他和克里斯蒂坐上那嘎嘎作响的老邮车离开了村子,过了十天才回来。那时,两人已经结了婚成了夫妻,但是,村里的人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没过多久,他们的女儿出生了,那就是有着大大的眼睛的小天使米兰达。那一年,弗雷格·凯瑞格一直在村里待着,看上去特别满足。他爱克里斯蒂,尊敬她,体贴她。克里斯蒂也非常聪明,很快就跟他学会了标准纯正的语言,这让他感到很骄傲。直到有一天,他开始变得烦躁,说起了他城里的生意,说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不能再不管了。克里斯蒂听他说到这些心里有点担忧,不过她不能拒绝他如此合理的要求。于是,他又一次坐上老旧的邮车离开了,留下克里斯蒂黯然神伤。
他一去不回,也没有任何消息。从此克里斯蒂备受煎熬,伤心至极,托人去沿海各个城市寻找,可他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如此过了好几年,那些原本非常善良的人慢慢开始将这不幸视为罪恶。有人开始造谣说那个男人骗了克里斯蒂,人们暗地里议论说也许他们压根就没有结婚,还有人说,“她觉得就凭她那个做作的样子,能将一位绅士的心拴住吗?”
由于气质出众,克里斯蒂一直就不被众人喜欢。她婚后的生活又那样幸福,再加上从弗雷格·凯瑞格身上学到的得体的谈吐,更使得她成了大家嫉妒的对象。然而,如今她的幸福生活已经消失了,有人就说那是她自找的,谣言越传越盛。之后的几年,因为村里没有再发生什么能够作为谈资的事,所以人们依然添油加醋地议论克里斯蒂的家事。而且由于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丑事,各种谣言又开始疯传。有人说上帝狠狠地惩罚了克里斯蒂,而他们这些人拥有纯洁的灵魂,是和上帝同一战线的。倘若上帝朝一个地方扔一块石头,他们马上朝那里扔上三块。
这件事一点事实依据都没有——有人从别人那儿听说,有个人在城里看见了弗雷格·凯瑞格,到底是哪座城市,人们众说纷纭,不过很快大家就故意忽略了这个疑点。一个女人补充说他肯定是和一个美丽的女人一起乘坐着疾驰的马车,还有穿着制服的车夫和男仆随行。经过各种添油加醋后,这件事俨然成了无所事事的乡下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克里斯蒂一听就明白那是捏造的,但是骄傲的她不屑于对这荒谬的谣言进行反驳。为了女儿,她一直默默忍受着,忍到脸上长出了皱纹,黑色的眼睛里满是怒气。她开始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做出伤害那些人的事。因此当她听说森林空地里有间废弃的小木屋后,马上把房子卖掉,逃离了那些恶毒的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