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若无情
被自己心爱的人亲口说成是别人的替代品,是一种无奈又有些心塞的感觉。虽然,雍正爷可能感觉到了我随之而来的情绪低落,所以他后面的话,加以了修饰和弥补。
他说,“要说你与贵妃相似,又不完全一样”。他说,“你的鬼点子更多”。
他还说,“朕的阿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若在他与年贵妃未曾相遇之时,我便能出现,不知道我与他的这位不愿与他人比拼的连理枝之间,结果又会是谁人伤心呢?我虽然也不愿与人比较,终究还是会意难平吧。
不过,虽然我来得晚了,我还是来了啊。替代品也罢,至少是他喜欢的替代品,也不算亏啦。我努力对自己笑了笑。
雍正爷在这一刻,见我似乎怏怏不乐,可能觉得有些心软吧。他可能希望鼓舞我的士气?便提出要与我手谈一局。之前他还从未找过我下棋,我想,这位爷可能是希望借此增加一些亲密感吧。
我的棋艺实在是糟糕,仅仅略知皮毛。我对这些棋类运动,都是略知皮毛。对围棋,我只懂得走子的规矩,懂得计算黑子白子的目数,仅此而已。(小乐语:小乐连这个都不懂,特此说明。)
他要与我手谈一局,就手谈一局吧。反正浪费的也是纳税人的时间。
我们走到一旁的小桌坐下,旁边有备好的棋盘棋子。将棋盘摆好之后,我在盒中拨弄那些白玉棋子,哗啦作响。
然后我正色对雍正爷说,
“万岁爷,阿诺让您九子。黑子先行,您请好了。”
他微微扬眉。
我腹中暗笑。以前玩德克萨斯纸牌,我别的没记住,光记住要如何装样卖相了。徐公公那四个字所言极是。
我对面的这位爷脸色稍见严肃起来。好像是在仔细思考一番之后,他真的在棋盘上摆上了九个黑子。
等他手一停,我就啪地落子。之后每次他一落子,一秒以内,我必定啪地落子,声音清脆,不假思索。
我感觉我这落子速度太快,给雍正爷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他确实有点儿适应不良的样子。大概无形中被我逼着走得快了许多吧。
后面么,不用多说。稀里哗啦,我第一局极快地输了。
这位万岁爷看我到最后,的确是输了,并没有什么反转的大招,恐怕是想明白了。
我问他,还下吗?
他哼了一声,“朕让你九子。”
原来他不找回这个场子,今夜难以入眠。
我微微一笑,摆好棋盘,严格按照他刚才的落子方式,将九枚白子置于棋盘之上。
他抬眼看我,不发一言。
我在他的眼神威迫下,只好坦白,“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阿诺抓紧时间向万岁爷学习,还有一丁点儿的希望。”
他正待举手落子,苏公公从侧厅走进来。我立即离开棋桌,向他老人家行礼。
苏公公给雍正爷请了安,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焦急地说,“万岁爷,贵妃娘娘好像感觉不适,宫里各处已经下了钥,宫人们不敢惊动太医,来请万岁爷示下。”
此时年贵妃已经孕五月有余。雍正爷立刻站起身来。他朝我们说,“朕马上去看。”
然后他指示我去休息。
苏公公又说,“贵妃娘娘还说了,如果阿诺姑娘没睡,也请一起去。她有话对你讲。”
我突然想起年贵妃下午派彩虹来找我一事,因为雍正爷让我回乾清宫,我当时推脱了。我躬身说到,“奴才该死,忘了贵妃娘娘下午找过奴才,奴才还没去给娘娘请安呢。”
雍正爷于是大手一挥。我与苏公公跟上他,快速往乾清宫外走去。
这个时候,孩子应该怀稳了啊,我边走边想。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雍正爷可能心焦,等不及仪仗,所以我们一行人匆匆步行赶去翊坤宫。我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这位爷的步伐。好像那段路突然之间变得很短,很快我们就冲进了翊坤宫内,转眼就到了年贵妃的寝殿之外。
雍正爷示意我与苏公公留在外间,他独自一人向殿内走去。
我略微有些不安。许姑姑的话回响在我的耳边,“贵妃娘娘孕事艰难。”这应该是为人父母最为痛苦的事之一了吧。
雍正爷一进去,就悄无声息。里面静静的,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彩虹走出了年贵妃的寝殿。她走到我面前,低声对我说,
“娘娘请姑娘进去说话。”
我来之前,没料到会有这样,叫我单独进去回话的场景。我本来以为我会一起跟进去,雍正爷询问贵妃的情况,吩咐找太医,我趁机向她行礼问安。不过,也是我脑子没转过来,实际情况理应如此。
彩虹领我走进寝殿。
年贵妃斜靠在床头,面色略见苍白,神情凄惶。雍正爷侧身坐在床沿,握住了她的手不语。
我心头一颤。难道她不幸又流产了?这可真是糟糕。
我来请安的这个时机,也真是糟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有可能显得稍微妥当一些。
我轻轻蹲下行礼,“奴才成诺,给贵妃娘娘请安。”
我有些畏惧,她会不会突然立起身子,当着雍正爷的面,柳眉倒竖,眼中含泪地说,
“万岁爷,您整日里就知道陪着阿诺姑娘,臣妾与孩儿都见不着您的面。因此上,孩儿不要臣妾做他的额娘了!臣妾今日就是要当着您的面,叫这人也来见证此刻,臣妾母子分离的惨状!”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悲伤的母亲,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而什么样的话,都让人不忍心怪她。包括我自己在内。
不过,我对自己身份角色的惴惴不安,也十分容易将事实夸大,演绎出一些让我自己胆战心惊的景象。而现实可能并非如此吧。
年贵妃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对我说到,“阿诺你来啦。起来吧。”并无他话。
雍正爷没有回头看我。他将年贵妃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兰儿,你莫要想得太多。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无论如何,朕都在这里,陪着你一起。”
听起来确实是出了事!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年贵妃的话。我嗫嚅着说到,“请贵妃娘娘保重凤体。”
年贵妃惨然一笑。她微颤着说,“他都能舍得了我,我又有什么好舍不得他的呢。”
我怔了一下。她这是,说的是她腹内的孩子?
说完这句,年贵妃眼中泛起了泪花,顺着她的脸颊静静的流了下来。
我再次跪下。
彩虹在床边跪倒,凄声喊道,“娘娘,您要保重凤体啊!或许没要紧呢?您看,现在还没有动静,小阿哥也没发动,或许保得住小阿哥呢?”
雍正爷站起身来,对彩虹说到,去拿宫门钥匙,即刻请太医进宫为贵妃诊脉。
诊脉?那就还有点希望了?
年贵妃朝我招手。我站起来,慢慢挪到她的床前。
我看着她,感觉有些内疚,有些同情。也有些莫名的感动。她对胎儿说的那句话,你若无情,我又奈何,实在是缠绵悱恻,让人动容。
我在那一刻,想起了我的母上大人。母亲生我也艰难。我觉得自己有点含不住眼里的泪。
年贵妃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在空中将它轻轻握住。入手冰凉。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似哭似笑的神情。
良久,她翕动嘴唇,吐出话来。
“依兰的囡囡若是还在,今年也正如阿诺一般的年华。”
“必定也是象阿诺这般,秀美可人。”
我愕然望向她。
这个时候,站在我身边的那位爷忽然伸过手来,将年贵妃的手从我手中一把夺去。
他一时收势不及,我被他扫落床下。
雍正爷威严地说,
“贵妃,你伤心得都说胡话了。”
年贵妃这是,拿我比作她,好像是雍正爷与她夭折的女儿?
我心中一阵激荡。我感觉自己张了张嘴,无法说出话来,只能默默地跪在床前。
雍正爷与她握手相对,两人久久无语。
彩虹悄声走近我,拉我去外间。此刻他们夫妇二人,应该需要一些时间在一起。我轻轻站起,随彩虹退下。
等了好久好久,太医终于姗姗来迟。
太医进殿,说话声就从里间传来。原来不是隔音效果太好。之前雍正爷进了年贵妃的寝殿,两人竟是对坐无言。
此时,苏公公回避到了屋外,与其他内官们守候在院子里。屋内仅留我们一众侍女与雍正爷,还有那位太医。
太医依次询问了年贵妃的各项症状。有无腹痛出血,有无胎动等等情况。
原来尚未流产。只是胎儿从今日午间开始,便失去了胎动。无论年贵妃如何走动、喝水、进食,坐卧不宁地折腾,胎儿始终都没动静。这样到了晚上,年贵妃越来越焦虑。
我想,她可能想起前尘往事,觉得这一次恐怕又不成了,因此难抑悲伤。
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响起那位太医的声音,“臣不敢断言。小阿哥似乎尚有脉象,虽然有些微弱。容臣再诊诊。”
我与彩虹相视,各自的脸上都带上了一些惊喜的神情。
过了一刻,太医又重复了一遍这样的说法,说他会给娘娘开些药。
此时,我的心情确实惊喜。雍正爷与她相对无言的惨状,让我心里难受。如果能够避免这种景象,我会感觉好受许多。
年贵妃开口唤我的名字。彩虹与我步入殿内。
她看到我,这一次,脸上多带了一丝笑意。
“阿诺,果然你来了,本宫就好了。”
这位贵妃娘娘,还是喜欢见面即送我高帽一顶,也不管我顶不顶得住。但是,今晚的经历让我明白了,她对我的确没有恶意。
我知道,古人很讲究缘分。或许我与年贵妃之间,真的有几分前世的因缘存在?雍正爷说我像二十年前的她。她说她未成年的女儿如果还在,可能就像我这样。
除了我之前对她的时时戒备和猜测,我与她之间,还从未交恶过。我的心中,想到了假想敌这种说法,不由得暗道一声侥幸。
因为太医的话,屋里的气氛一下子从寒冬腊月,变成了春光融融。
正在这时,太医表情严肃地离座,向雍正爷与年贵妃重新拜倒,口中说道,“小阿哥是否能够安然无恙,臣还是心中忐忑。如果小阿哥一直在贵妃怀中不做动弹,恐怕会有不妙。”
众人一惊。
是啊,御医么,不说得滴水不漏一点,他就不用在太医院混了。
“臣这就去开一副护主辅子的方子,贵妃娘娘要每日三服。”太医再次强调。
年贵妃着急地说,“有劳章太医了。您不用顾及本宫第一,护住本宫腹中块肉要紧。”
雍正爷令这位章太医即刻去写方子,然后回身安慰年贵妃莫要心焦,要安心将养身体。
两人的面色眼见着又重新凝重起来。
我不是做这一行的。不过,以现在的月份,似乎还不至于有脐带绕颈、胎儿宫内窘迫这些情况发生。年贵妃也没说有腹痛流血的征象。刚才听闻胎儿近期也一直活泼好动,只是今日午后以来一直不动,才引发了贵妃的惊惶。
我暗暗想到,是不是遇上了最多见的一种妊娠并发症?
学名叫做准父母焦虑症。
要不要用高糖摄入,刺激一下贵妃腹中的这个小懒虫?我思及此,嘴角抑制不住地弯了起来。
年贵妃好像看到了,问我在想什么。
雍正爷也在此时,转头看向我。太医也停了笔。
我心中一紧。事关皇嗣,此事即干系重大,无论建议本身有多小。
我于是面朝太医说到,“还请太医大人的示下。奴才的额娘怀弟弟时,奴才已经十岁多了。记得好像也闹过类似的一场,说小弟弟在腹中不动,吓坏家中众人。后来奴才的郭罗妈妈,熬了浓浓的一大碗糖水,甜的发齁的那种,给额娘喝。奴才记得,弟弟之后就动了。”
太医闻言,微微颔首,顷刻回复到,
“贵妃娘娘已经进过饮食,未有效果。”
原来已经试过没用。我有些泄气。
年贵妃忽然半坐起来,歉疚地说,
“本宫,本宫心急如焚,实在是咽不下去,只是略动了几口。”
雍正爷立即着人,将蜂蜜糖浆泡浓浓一大碗水来。
我一听立刻头疼。这个蜂蜜,有时候会担心肉毒杆菌孢子的污染,一岁以下幼儿不能服用。孕妇作为成年人,应该是可以喝的。但是,年贵妃这纸扎一般的美人,万一吃了有问题呢?还是小心为妙。
我来此处,一早就抱着不到万不得已,忘记自己既往职业的想法。一方面来说,我对中医一窍不通。另外一方面,现实条件也处处受制。不过,关心则乱,偶尔我还是不得不泄露一些往日的行踪。
于是我又开口说到,“蜂蜜,蜂蜜今夜,可能有些不妥。”
年贵妃,雍正爷与太医听见此话,都齐齐看向我。这一次,他们的眼中都带着一丝惊奇和疑惑。
我想,为了不被他们当成是宝亲王口中的狐媚畜生,我还是赶紧自证清白的好。幸亏我在本地的成长经历,有可以顺手牵羊的条件。
“奴才启禀万岁爷和贵妃娘娘,除了奴才的郭罗妈妈,奴才的郭罗玛法,也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奴才自小耳濡目染,略知皮毛。”
雍正爷静静地看着我。
我的眼神微微躲闪了他一下。
然后我接着说到,
“鲜榨橙汁有吗?就是那种香橙,贵妃娘娘,您这儿也有香橙吗?去皮榨汁。”
彩虹闻言,走出屋子。片刻不到,端进一杯来。
年贵妃依靠在床头,慢慢地喝了下去。
喝完她朝我笑道,“阿诺脸上,什么都摆得清清楚楚。待会儿彩虹拿上一袋橙子,给阿诺姑娘拿回去。”
我笑笑没说话。其实我今晚倒真的不是想吃香橙,可能那种盼望自己建议有效的热切,从眼神中泄漏出来了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约半盏茶之后,年贵妃豁然坐起,面带惊喜,双手捂住了她的腹部。
雍正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也跟着觉得,心又落回到了原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