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婚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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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去森林里远足一趟采蘑菇。采到一些雀鹰。妈妈不知道雀鹰菇这样东西——她以为仅仅是一种鸟!——于是我说我给咱们烹调吧。如果你不晓得怎么烹调它,味道可能很苦。我们吃了雀鹰菇做馅儿的煎蛋卷。

她一直问个没完。中学会考后我准备干什么?朋友多不多?我想读什么专业?他们想读什么专业?念外语怎么样?念俄语我觉得如何?最后我告诉她,我想学杂技当演员!她马上回答:布拉格有一所很好的学校,是培养马戏团艺人的,让我问问看。我亲吻了她,因为她不懂我是在开玩笑。

星期天,在多瑙河上的一家馆子午餐。之前我们去了游泳。昨天她给我买了泳衣。黑色的,挺性感。她告诉我,几年前有一晚她游泳横渡了多瑙河——这是违法的——来证明她还年轻!只有她一个?她说不是,却不再说什么。她的泳衣黑黄相间,像一只蜜蜂。

教皇正在波兰访问[6],午餐时妈妈一直在说那边的时事。莱赫·瓦文萨躲藏起来了,他的工会已被宣布为非法组织。Solidarno??爸爸这样称呼它。照妈妈说,那个姓氏以J打头的老将军越来越捉襟见肘,将来他即使不愿意,也只好跟瓦文萨谈判。老统领完了,她悄悄说。我们都要了第二客冰激凌。勃列日涅夫们和胡萨克们长久不了,他们会下台的,被扫到一边。你知道街上的人怎么称呼我们的总统?——她弯身贴近我的耳朵——他们叫他遗忘总统!

妈妈有两个女儿!这我最近才知道。我有个妹妹。妈妈对我们两个都爱。我妹妹叫Social Justice(社会正义),小名Justie(贾斯媞)。其实妈妈在写一本书。题目是《政治术语及其用法词典:1947年迄今》。排在最前的词条有弃权(Abstention)、活动家(Activist)、密探(Agent Provocateur)……她提起这些词儿的语气,使它们听上去都像情话。我觉得她有个情人。一个叫安东的男人常打电话来,她跟他聊天——我一概听不懂,除了她说起我名字的时候——她跟他聊天的嗓音猫声猫气,又纤细又温暖又沙哑。我问她,她说安东想带我们去乡间,我们回头再说。她的书全是讲我妹妹的。她比我样子老实。但更有价值。他们已经写到字母I了。理想主义(Idealism)、意识形态(Ideology)。很快她就会推进到K。我们在餐馆里喝着咖啡的当儿,一支交响乐队鱼贯而入,调了音,演奏起来。柴可夫斯基!妈妈嘘了一声。丢脸呀!叫捷克人丢脸!咱们有自己的作曲家。我问她可知道门户乐队?她摇头。吉姆·莫里森[7]呢?不知道,给我讲讲,你就给我讲讲他吧。我用我蹩脚的英语背了起来:

奇异的时日已经找到了我们,

奇异的时日已经追踪而来。

它们就快要摧毁

我们随意的欢乐了。

我们要继续嬉戏

或者找到一个新的城……

再说给我听听,慢慢地说,妈妈要求道。我照办了。她坐在那儿定定看着我。沉默片刻之后,她说了一些我马上希望写到日记里的话。她说,你们,你们所有人,永远都不会有我们为之牺牲一切的未来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和她无比亲近,而且是妹妹永远不及的亲近。过后,在电车上,我们伏在彼此肩膀上哭了一阵子,她碰到我的耳朵,像学校里男孩子试图对我做的那样抚弄着。

轰轰的瀑布声。叫尚的信号工将他的摩托车留在山路上,两盏前灯依然炯炯发光,他自己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大致算是石头岸滩的地方。瀑布在他身后。岸滩上有许多圆石,有的和他一样小,有的块头大得多,是从山峰坠落下来的。也许在昨天,也许在一百年前。全都是石头,全都诉说着一个不牵涉我们的时间,一个和永恒相触但无法回归其内的时间。也许是这个原因令尚·菲列罗继续开着前灯。岸滩周围的崖石和山岭被一种微光照亮,星星越来越黯淡了。他向东行走,那边的天色如同一个包扎着的流血伤口。他在周围的旷野中看起来全然孤独,但可能只是在我想来如此,在他自己倒并不觉得。

一座山就像一个人那样难于形容,因此,人会给群山以名字:奥瓦尔达。奇弗里阿里。奥尔谢拉。恰马雷拉。维索。[8]群山每天在同一个地方。它们经常消失。有时显得近,有时显得远。但是它们永远在同一个地方。它们的妻子和丈夫是水和风。在另一个行星上,群山的妻子和丈夫可能只是氦气和热能。

他在一块大石前停下步子,蹲了下来,石头朝南的一面长满了地衣。从撒哈拉沙漠吹来的南风给这里降雨。这些风横越地中海,收集了饱含水汽的云,触到寒山便凝聚成雨。

他蹲在那里,注视着大石下面的一个水洼。水洼有脸盆大。从岩石底下流过来的一条溪涧向它注入,在他下蹲那一侧涨大开来,变成一个水池,截取了那条不过两指宽的小水流。在池子的深处,那细细的水流就像轰轰的瀑布声一样不息不绝,他呆呆地看着。水的涟漪如同头发的波浪,在这崎岖山地的破晓时分,唯一可以想象的柔软连绵之物就是它了。他换了个姿势,膝盖着地,俯着头。突然他一手伸进水洼中,掬起一捧冰水泼到脸上。猛撞上来的冷水止住了他的眼泪。

和爸爸一起坐火车,他会大谈铁路。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看见很多士兵。我知道是为什么。历史老师给我们讲过1917那年的事故,后来我总是看见他们。今早火车是空的,但凡这种时候他们就在那里。检票员进来只说了一句:哎呀,妮农小姐,你这学期要拿到高中文凭了嘛!现在他走了,我在这该死的火车上看见的全是那些士兵。

不是军官,是普通士兵。就像跟我在顺利咖啡馆聊天的青年。他们背着步枪,挎着帆布包,在火车上挤得满满当当。爸爸说,长长一列载满士兵的火车可以创造历史。

我的士兵们很快乐,圣诞节已近,十二月十二号,他们从前线过来,正在回家的途中。他们已经穿过了我们的隧道。他们在莫达讷等了很久,开始唱《我们为何等待》。由于只有一个火车头,铁轨上又结了冰,火车司机不愿意开动列车去莫里耶讷。但是指挥官对他下了命令。

一节节载满休假回家的士兵的车厢向平原冲下去,我和他们在一起。可以不这样的话,我怎样都肯。我熟悉那惨剧,但是搭上这趟车我就没法不看见他们。每次乘坐这条线,我都和士兵们同车。

眺望窗外,我能看到另一条铁轨、河流、公路。我们的山谷这么狭小,这三条线难舍难分。它们唯一能做的是变换位置。公路可以跑到桥上高过铁轨。河流可以从公路下方经过。铁轨可以凌驾于两者之上。永远是铁轨、河流、公路,而对于火车里的我,还有那些士兵。

他们在我面前传递一瓶瓶皮纳尔葡萄酒。火车上没有亮灯,但是有人带了盏防风灯上来。有个人合着眼睛唱歌。窗子旁边有个人拉手风琴。火车头呼啸起来,声音又尖又高,像切进木材的圆锯子。没有人停止唱歌。没有人怀疑自己会回不到家里跟老婆上床,和孩子团聚。谁也不怕什么。

这时火车跑得飞快,车轮下迸出火星溅入黑夜,车厢左摇右晃,惊险连连。他们停下不唱了。面面相觑。然后都低垂了头。一个红头发的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得跳车!同伴拉扯着不让他靠近车门。你们不想死,就要跳啊!红头发男子挣脱,打开了车门,跳下去。死了。

火车的轮子在车厢下方互相贴近,近得超乎你的意料,就安装在正下方,所以,被抛来抛去的人,又以他们的重量加剧了车厢的颠簸。站到中间去,一个下士喊道。妈的在中间别动!士兵们努力着。他们努力远离车窗和车门,抱着彼此的胳膊站在车厢的中央,这时火车向着造纸厂的转角猛冲而去。

此处以铁路来说是个大转弯。造纸厂建了很高的砖砌斜护墙,我经常从公路上看它。现在这里没有事故的痕迹了,但是那些砖头让我想到流血。

首先脱开车钩的车厢出轨,撞上那堵墙。后继的车厢坍缩到前面的车厢内。末尾的车厢弹到最上面,轮子碾轧着屋顶和头盖骨。一盏防风灯打翻了,车里的木头和行军包和木座位起火。那天晚上的事故死了八百人。五十人幸存。我当然没死。

事发六十周年,莫里耶讷为他们举行悼念仪式,那一回我在。我是和博松寡妇一起去的,我小时候她常常给我做裙子。有几个幸存者垂垂老矣,从巴黎来了。他们紧挨彼此站着,就像火车上那个下士告诫他们的那样。我和博松寡妇寻找着一个单腿的男子。他在那儿!博松寡妇紧抓了我的手一下,撇下我,向他挤过去。我知道她要做什么,她跟我说了。她打算问他:后来他结过婚没有?如果他结过婚,是不是已经丧偶?我觉得她不该这么做。我对她说过了。可是我只是个小孩,照她说来,我还不懂得人生艰难。

事故当晚博松寡妇十五岁。噪声把莫里耶讷全城惊醒,几百人凭着火光的引导冲向那堆残骸。他们几乎无能为力。有些仍然活着的士兵被桎梏在废铁底下,被烈火围困。一个士兵哀求旁观者接过他的步枪,把他射死!另一个士兵瞥见后来做了博松太太的十五岁女孩。天使呀,他恳求,快取把斧头来!她跑回家,找到一把斧头,拿着跑了回来。快点砍掉我这条腿!他命令她。火的热度如同地狱。有个人砍了那士兵的腿。六十年后,博松寡妇存着几分盼望,要嫁给那个她当晚救活的单腿人。

从莫里耶讷火车站步行到高中只要几分钟。我不慌不忙地走,一边默想着:我要离开这个真他妈凶险的山沟,我要看看世界!

失明好比电影院,因为它的眼睛不在鼻子两边,而是在故事需要的任何地方。

在11路靠站的街角,当天首班车的女司机闻见新烤的面包香,露出微笑,那气味透进来,是因为她用自己的一只鞋把电车的挡风玻璃顶开了一条缝。向上五层楼,泽德娜也闻见了同一种面包香。她的房间开着窗户。这房间长而狭窄,狭窄到纵向放下一张单人床后,床与墙的距离也只将就可以走动,它像一个长走廊,尽头是窗,窗外是一棵金合欢树,下面有电车轨道。

女儿来访过后,泽德娜就把这个“走廊”称为妮农的房间。她时不时会过来找本书。寻找一本,却拿起了另一本。比如某本诗人的著作,作者曾经是她的情人。又如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书信集。然后她会坐到一把椅子上,将读开了头的文字读完。这样的时候,她会在这个走廊式房间至少逗留一个钟头,这时她就好像能看见妮农的睡袍依然挂在房门的钩子上。

前几天晚上开始,泽德娜便在这个房间的窄床上就寝,希望可以对女儿不那么认生。

不知他怎么会知道那首关于我名字的歌:《妮农的名字多可爱》。反正是知道。他说他是个厨子。我觉得是军队里的厨子。我觉得他才退伍不久。头发还只有板寸长,耳朵招风。我问他是否从北方来,他蓝眼睛泛出笑意,没有回答。看相貌,确实像是从北方来的。他肤色很淡,身上有许多涡、许多沟——比如颧骨以下或上臂两块肌肉之间,又如膝盖后面。仿佛你的手会在两块相靠近的岩石间忽然一滑,落入更远的一个深潭。他全身都是关节。

起先我看见他在土伦的海港边沿着街道正中走过来。他这样是为了引人注目。像个演员或醉汉。他笑嘻嘻的。板寸头的脑后扣着一顶软帽。身上挂着两块板,用伸缩肩带相连,板子到达他的膝盖。正面和背面的板上写着一家海鲜餐馆的菜单。是个便宜馆子,大多数餐品的价格低于50块。青口[9]这个词写在最高处,他的下巴底下。下边罗列了这道菜的各种烹调方法。美国式、马赛式、家常式、印度式、玛蒂尔德王后式、魔鬼式……单子很搞笑。塔希提式、拉罗歇尔式、海岛美味、渔夫式、匈牙利式……所以匈牙利人另有一种烹调青口的方法!那么捷克人,我可怜的妈妈他们,也肯定有一种了!有一天妈妈开玩笑,说咱们的国菜是刀叉!我喜欢她笑的时候。就像发现一棵树还活着,虽然它身处冬天,没有叶子。她的刀叉笑话我一直没懂。酸味蛋黄酱、留尼汪式、意大利式、希腊式……我喜欢她笑的时候。此时此刻我也在笑。

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正在笑他的菜单,鞠了一躬。他不能鞠躬太深,因为随身广告牌的底部撞在他的小腿上。

我坐在一根系船柱上,港口里停满了游艇和机动船。青口人搭讪着说:

我们四点关门。你还会在这儿么?

不会,我说。

度假?

打工。

他脱了帽子,又把它戴回去,位置更靠后了。

哪一行?

租车服务。赫兹公司。

我没有告诉他这是我第一份工作。他点点头,调整了自己的肩带。

勒得慌,他说。暂时做做,晚些找个掌厨的差事。

不容易。

想坐那游艇转一程吗?他指着一条叫任人说的船。

匈牙利人怎么烹调青口的?我问他。

想坐那游艇转一程吗?

他跟他背上的菜单一样笨。

我要迟到了,我说,转身离去。

泽德娜躺在窄床上,在她布拉迪斯拉发的走廊式房间里呼出一口气——就像刚叹息或抽泣了一声。

晚上十点,我从赫兹的办公室出来,青口人站在火车站书报亭旁边。

你在这儿多久了?我忍不住问。

告诉过你了,我们四点关门。

他站着。不再说什么。微笑站着。我也站着。他没有戴帽子,也不再扛着广告牌。身上的T恤印着棕榈树,皮腰带打满了饰钉。他慢慢地提高一个塑料袋,取出一个保温包。

给你买了点儿青口,他说,匈牙利式烧法。

我晚些吃。

你叫什么?

我告诉了他,这时他哼起我那首歌——《妮农的名字多可爱》。

我们沿着林荫大道向大海走去。他提着那个塑料袋。路边人来人往,商店橱窗里还亮着灯。他一言不发,足足有五分钟。

你一整天扛着菜单走?我问他。

他们这边凌晨三点半才关掉商店里的灯,他说。

我们继续前行。我停下来看橱窗里的一件大衣。

防弹玻璃,这个,他说。

我神往大衣、裙子、鞋子、手袋、紧身裤、头巾。尤其痴迷鞋子。但是我从来不在珠宝店门前徘徊。我讨厌珠宝店。他在这样一家店的门前停下来,我没有等他。

嘿,他说,这儿可能有你喜欢的东西!

那又怎样?

你只要告诉我就行。

我讨厌珠宝店,我说。

我也是,他说。

他的脸在两只杯把子耳朵之间露出一点笑容,有点迟疑,我们继续朝大海走去。我在海滩上吃了青口,旁边叠放着躺椅。这个烧法叫匈牙利式是因为当中的红辣椒。

我一边吃,他一边解了跑鞋的鞋带。他干什么都慢慢悠悠,好像他无法一心二用。弄完左脚。再来弄右脚。

我去游泳,他说,你不想游游吗?

我刚下班出来。什么都没带。

这儿没有人会看到我们,他说,然后脱下印着棕榈树的T恤。他的肤色那么淡,我能隐约看见每一条肋骨。

我站了起来,脱下鞋子,离开他赤脚走到水边,小小的波浪在沙子和卵石滩上破开。天色说暗也暗,看得见星星;说亮也还亮,看得见他脱了多少衣服。他翻着跟斗过沙滩下水。我很惊讶,随即笑了起来,因为我猜到他翻跟斗是出于礼貌。这样他走下沙滩就不会露出鸡鸡。不知我是怎么明白的,我也没问过他。反正是不期然想到了。

正当我笑着,他跑进了幽暗的大海中。当时我就应该离去。他游出去很远。我不再能找见他的位置了。

你试过把一个人留在黑夜的大海吗?没那么简单。

我走回我们原先坐的地方。他的衣服在沙上堆成一堆,叠着。不是像入伍新兵必须叠的那样。衣服放置的样子,让人想到预备在情急之时摸黑找到的东西。那样放置,如果你是匆匆返回的话,可以迅速捡起衣服来。一件棉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跑鞋,左脚脚底有个洞,大脚板,44码。瘦长条子。还有条腰带,带扣上镌刻着一只手。我坐下来张望大海。

过了想必有二十分钟。浪潮听上去像是电台上大家鼓掌的声音。只是平稳些,也没人喊叫“约翰尼!”他从我身后走了上来,湿淋淋的。他站在那儿滴水,一条瘦骨嶙峋的胳膊底下夹着两张躺椅,另一条胳膊抱着把遮阳伞。我笑了起来。

我和厨子就这么开始了。他的木讷中有一种实在;那不会改变。

我们干完以后,我问他:你听见波浪声吗?

他没有回答。他只发出:舒——舒——舒。

泽德娜在床上坐了起来,双脚落地,赤足走到敞开的窗前。她的睡袍有镂空纱的领口,掩着她细小的锁骨。她朝电车轨道俯视。新烤的面包香还在。街上有几个去上班的人。

我散步散到停泊着度假船的港口,不由得想起那个厨子。我什么也不希望,只是好奇他见了我会如何。这时我看到他的菜单牌,便推搡着穿过人群,却发现不是他,是个五十多岁的银发老头。我问老头认不认识厨子,他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嘴,好像在说他无法说话。这下我决定要找到那个餐馆。

那店主一身接近浅蓝的西装,长着胖男孩的面容,一脸僵冷的肉。我问他厨子的事。

你谁呀?他摁着计算器头也不抬地说。

我是他的朋友,有个东西交给他。

你能寄去吗?

他走了?

他第一次抬起眼睛。他们把他带走了。你要他的地址吗?

我点点头。

是拘留所,在南特……来杯咖啡?

他不管说什么都是用喊的。他得大喊大叫,打破自己僵硬的面容。他把咖啡搁在一张空桌上,在我对面坐下来。

他们找你的厨子找了三年,他说。他们有七个人越狱,只有他逃脱。别人都给逮住了。可是他一放心就大意,就混不成了,你的厨子。

我觉察他感到事情好笑,不是从他脸上看出来,是因为他的语调。

他们将他归案纯属运气。有个南特的狱警上这儿度假,和太太进馆子来吃青口。出门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老相识。昨天,他从码头回来,他们十来个人在屋子背后等着。

啥这么好笑?

本来下礼拜我要调他去后厨干活的!他要在后厨的话,那警察就不会看到他了,不是么?

是这个好笑?

喜事啊!你的厨子在等待时机。哪个礼拜六晚上他就会把柜台洗劫一空。毫无疑问。亏得他们给他铐上了手铐。你对喜事从来不开笑脸?

死胖子,我对他说。

一只鸫鸟在金合欢树上唱了起来。鸟鸣,比任何一切都更令我想起万物从前的模样。鸫鸟看上去刚洗了个尘浴,不是吗?而黑鹂,凭那身油亮的黑羽毛,看上去是刚从池塘里踏出来的,但是它们俩一开嗓就恰恰相反。黑鹂的歌干涩。鸫鸟却像是幸存者一样歌唱——像是有个人游泳求生,越过水域到了黑夜的安全彼岸,飞进枝叶间抖掉背上的水珠,宣告:我在这儿!

尚·菲列罗依然开着前灯,因为他刚从云中出来,白云弥漫在嶙峋石壁上。盘山公路逐渐下坡。他来到第一个松树林。零碎的岩石被野草所替代。

下面隔着些距离,有个男人在走路,双手插在裤兜里。

凭他走路的样子,我猜他是个牧羊人。牧羊人的流动与众不同。他们口袋里没有钥匙,没有硬币,没有手帕,也许有一把小刀,但是小刀更可能插在他身上的皮夹克的兽毛衬里中。他走路气定神闲,表明他是独立的,独立于刚从黑夜浮现出来迎接新一天的群峰,他对这一天既不知日期也不知是礼拜几。他这样走路,因为他自豪黑夜已经过去了。黑夜的顺利过去跟他有关系。

靠近牧羊人的时候,信号工减慢速度。最后一刻他停了下来,掀开挡风镜,双脚落地。他为什么停下?似乎他自己并不知道。也许是时辰,而且四周不见人烟的缘故。牧羊人有只狗遥遥吠了起来。

牧羊人越过外国摩托车手又走出几步,才并不回头地发话道:远?去很远吗?

远!摩托车手说。

大概这牧羊人少说也有两个礼拜没说话了。两人都一时感到词穷;都在一边斟酌一边大声说着。他们摸索于意大利语、法语和一种在理论上两人都讲的山地土话之间。他们试验每一个词,时而重复,就像牧羊人的狗重复自己的吠叫。

我把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吠叫、他们的混种语言翻译出来。

今天是礼拜天吗?牧羊人问,转身面对摩托车手。

礼拜三。

你出门很早?

很早。

现在夜里还是冷。

没有火?尚·菲列罗问。

没有柴。

没有?

有些东西我会偷,牧羊人说。

柴?

不,你的车子。

你要去哪儿?

下山去皮内罗洛。

皮内罗洛有多远?

皮内罗洛要走十二公里。

皮内罗洛有啥?

女人。

早晨六点钟?

还有个牙医!

上来吧。坐过摩托车吗?尚问道。

没有。

看过牙医吗?

没有。

上来。

我不来喽。

你痛吗?

不。

你真的不来?

我就在这里痛吧。你去很远?

去皮内罗洛。

好吧,牧羊人说。

这两个男人驱车下山到意大利,牧羊人用手臂环抱着信号工。

它在我的上颚产生腴润的口感。烤成焦褐色的外皮则是干的。每天早晨,我总是拣一眼望去褐色最深的巧克力面包。你给你爸爸烧好咖啡啦,面包师的太太说,上学去是吧!她说这些是因为妈妈已经走了,我和爸爸两个人生活。我先用牙齿接触黑巧克力,然后用舌头慢慢舔它。它是液体,未足以喝下去,你得吞咽,但相比面皮,它是液体。考验功夫的是要吞咽你最先找到的部分,也要留下足量的,来用舌头扫进丝滑面包的每一角,让巧克力浓香四溢。

他们在皮内罗洛的桥边停下来。牧羊人爬下摩托车,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手,走进咖啡馆。路随河转,光线将柳叶的底面照得银光灿灿,河水闪耀着,有个渔夫在撒网捕鳟鱼,尚·菲列罗一直前进,膝盖紧抵油箱。

卡西俄尼河在快到隆布里亚斯科的地方汇入波河。这村庄的居民习惯听见流水汤汤,如果半夜截停了两条河,他们会蓦然醒转,以为自己死了。骑手与机车穿越而过,仿佛是一个生物那样协调,像一只低飞的翠鸟掠过水面。

我午休时喝杯卡布奇诺。不管是哪天下午的一点三刻,你都可以在G. 卡杜奇大道上找到我。我来摩德纳已经有十八个月了。就像是十八个月前,有人趁我熟睡的时候,把两个字母对调了一下:MODANE(莫达讷),MODENA(摩德纳)。我找到一个新的城了。我讲的意大利语带有法国口音,他们对我说:“单词们没有唱歌,倒是在跳踢踏舞!”摩德纳这里生产拖拉机和跑车,也出产大量的樱桃果酱。我很喜欢这里。我不semplice[10],他们也不。我们都知道一颗杏再大也超不过五厘米!即使在摩德纳,如果一个人给当年出产的樱桃定价定得太苛刻,垃圾车也可能会撞死他。但是我晚上会在这里走街串巷,想象着每一种幸福,期待着奇遇来临。

天空是清晨的蓝,靠近树梢的地方有些白云。公路笔直,信号工的时速为200公里。

维罗纳有这么个展览,我和玛瑞拉决定去看。外头海报上有一个女子的侧影。那脖子绝了!世界上最性感的长颈鹿,玛瑞拉说。从另一幅海报上,我留意到埃及人怎样系住裙子。反正礼拜天免费,玛瑞拉说。他们在左边屁股上系住裙子。于是我们进去了。我什么都看,好像他们住在隔壁。这条街的门牌有点不可思议。他们是3000B.C.,我们是A.D.2000,但他们就在隔壁。我找到他们一个民居的模型:厨房、浴室、餐室、战车的车库。

那些墙壁上有贴合身形的凹洞,挖空了来安放肩膀、腰、屁股、大腿……像是制作海绵蛋糕的饼模子,但这些模子却是为了无尽美丽的身体,要像秘密一样保护的身体。这些埃及人,他们热衷于保护。玛瑞拉说,踏入这样一所房子,他们就把你砌到墙里了!慢慢看,妮农,我要去买个冰激凌!如果你一个钟头还不出来,我会去木乃伊棺材那边找你!

这样死去也是绝了!你躺在木乃伊的棺材里,像豆荚中的豆子,只是豆荚内层有如同新生儿头发的、绸缎般的绒毛,这里则有打磨得舒舒服服的木头——说是金合欢木——棺材上画着情人之神,吻你到海枯石烂。埃及人不让任何东西磨灭。甚至有一个猫用的木乃伊棺材。雕像行走的姿态也可叹!他们面对你,大大方方,抬着手臂,屈着手腕,掌心向外。男男女女都这样。如果是夫妻,女人会用一只手臂搂着她的男人。他们向前走来,偶尔迈一小步退后,但是他们绝对绝对不会背转身离去。埃及没有背转身这回事,没有离去,没有分别。

我自己试了试,右脚稍微领先,背部挺直,下巴微扬,左臂抬起,掌心向前,手指尖和肩膀齐平……

忽然我觉得有人看着我,便僵住不动。我感觉出来,那双看着我的眼睛在我左肩的后方。顶多四五米之外。肯定是个男的。我保持比埃及人更静止的姿态。

别的参观者开始对我身后的男人瞪眼。他们看到我,但是我没有让他们厌烦,因为他们认为我是加入了埃及人的行列,而且我纹丝不动,然后他们注意到我身后的男人,于是敌意地瞪着他,怪罪是他令我滞留的!

消停吧,自私鬼!我听见有个女人低声呵斥他。这是我最难忍的一瞬间,因为我很想笑起来。微笑无妨,但是我不能出声,哈哈大笑更不可想象。

我继续不动,后来感觉到注视消失了。我从一个玻璃匣子的倒影中,看见自己背后不再有人。他被挤进了下一个展厅。我这才放弃了埃及人的身段。

我自忖,要瞧瞧这人才好。下一个房间里有五只猿猴。实物大小的大理石狒狒,坐在那儿晒太阳。我觉得是太阳要落山了,每天傍晚,它们都坐到同一块岩石上观看日落。那个人,他戴着墨镜,挎着照相机。我无法看透他的镜片。再说在古埃及戴墨镜干吗?

我出了展览,准备去冰激凌店找玛瑞拉,这家伙跟着我通过旋杆闸口,呼吸声很重。

你的名字是纳芙蒂蒂[11]吗?他问。

我的名字是妮农。

我是路易吉,路上的人都喊我吉诺。

泽德娜鞋跟橐橐,小心走下一个地下室的楼梯。十年前,她常去斯塔哈诺夫斯卡大街上的一个地下室领取成沓的私印出版物。有个男人今天在楼梯下面吹口哨。她敲了敲一扇房门,口哨声停止。

谁呀?

泽德娜·霍莱切克。

进来吧,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