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从前的脸
一、乌菲齐
在翡冷翠(佛罗伦萨旧称)的阿尔诺河岸,和老城中最美丽的领主广场的中间,长长的甬道两边,是1560年建造的乌菲齐大厦。
在排队等待进乌菲齐博物馆参观的时候,我在那里望到了当年但丁遇见并且爱上贝雅特里齐的老桥。真不能相信那是十三世纪的事。要是没有《神曲》,我们现在不会知道桥边上,发生了震撼人心的爱情。
这是六百多年后阳光灿烂的中午。这样的秋天,柏林天天下着雨,圣彼得堡早已经下了雪,而意大利则还是阳光灿烂,就像我第一次到意大利时的春天一样。我看见不少男女在老桥附近徘徊不去,我想到自己也曾这样在桥边慢慢地走,期望遇见一个像但丁那样长着鹰钩鼻子的人,在心里,把自己扮作是《神曲》里的女神。这都是单独旅行的人秘不能宣的心思,是被自己有一天真的来到了书里的地方吓糊涂了。
我笔记本里夹着上次在广场上买的明信片,但丁看着贝雅特里齐,好像一个突然堕入爱河的男孩子那样被震撼,现在不知道还有人会有这样忘我的身体语言吗。
我远远地望着那座桥,跟着队伍向乌菲齐博物馆的大堂移过去。
然后,我看到了海神喷泉边上的露天咖啡座。
和上次我来的时候一样,褐色的木头座椅上坐满了歇脚的人,有人和我一样,在那里写明信片给朋友。意大利邮政怕是整个欧洲最慢的,所以在意大利的旅途中写明信片,说的都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心情。我记得上次从乌菲齐出来,我累得头昏眼花。走进那个咖啡座,就想赶紧坐下来,快点灌一小杯浓缩咖啡下去。
只要我去一个重要的博物馆,看到了我喜欢的东西,和我从前在书里看到过的印刷品对上了号,我就开始累,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东西,整个人好像梦游了一样。一脚高一脚低,穿行在一幅接一幅的画里。还没有出博物馆的大门,就已经把自己看到过的东西全混在一起了。等离开博物馆的大门,一定会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好好静一静才行。
我记得,那一次,在咖啡座里好好地发了一阵呆。然后我写了一张明信片,我记起来自己写了一句话:“我见到了从前最美丽的脸。”可那到底是谁的脸,那是谁画的脸,我已经都混在一起了。
可那是一句真话。
我还记得,那次在乌菲齐,一个个房间看下来,心里一遍遍地叹着,自己竟然见到了那么美的脸。
然后,我明白自己再次来翡冷翠,放下行李,就在深夜里去看大教堂广场上的大理石钟楼,就是为了再找到第一次在深夜的蓝天下见到它时,那种梦境里的惊异。在第二天清晨,就去圣马可修道院看《天使报喜图》,是为了在蓝衣圣母温顺的样子,和大天使五彩的翅膀里,再看看中世纪的修士那颗纯洁的心。在我读过《十日谈》二十年以后,从中世纪修道院的墙上,见到了安杰利科修士画的圣母和天使,它们让我知道世界上真的是有挚诚的心。我在中午来乌菲齐,在几年以前相同的地方买了票,我明白自己是为了再看到大房子里收藏着的,从十三世纪到十七世纪的美丽面容。
我并不喜欢那时人们画的圣婴,通常他们总是把他画成一个没有一点笑容,呆板却又诡异的小孩,小小的年纪就有了发达的肌肉。我也不晓得为什么那些有名的大画家一画到圣婴,就变得那么奇怪。可是我喜欢他们画的圣母。
二、宁静
这是利比的圣母。
我去菲利皮诺·利比的展厅里看他在十五世纪时画的圣母。圣母脸上洋溢着清秀的处女气息,和画在木板上中世纪的呆滞的圣母很不一样。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那样安静、规矩、秀丽,可自己并不晓得,只是守着一颗干干净净的心,等待着命运。我喜欢看到这样安静和清秀的脸,她是在蜡烛光下长大的女孩子,没有被电灯催熟。她那个时代的音乐,都是艺人用手和木头做的琴演奏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翡冷翠,是大放光芒的金色的时期,那个时期时兴的轻柔华丽的藤蔓花纹,在画上,在教堂里和贵夫人的大裙子上,到处都能看到。像利比的圣母那样的女孩子,一定也在家里学习绣这样的花纹,配上那时候流行的丝线,金色的、酒红色的、浅绿色的、灰绿色的、银色的。她也许坐在长长的窗前,绣上整整一下午,就像一粒干净的水滴。利比自己也是一个安静的人,他生在翡冷翠,死在翡冷翠,像一棵橄榄树那样,一动不动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如今,在翡冷翠的大街上看不到这样的脸了,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心,而且没有了供这样的心安放的安静。在用利比命名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他那穿着蓝衫的年轻圣母。她还在老地方,天长地久地坐在十五世纪翡冷翠的,已经充满了文艺复兴气味的华丽椅子上。
三、娇柔
然后,我就能看到利比的学生波提切利画的娇柔的脸。
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在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但是却因此画出了在本质上优雅的脸。
这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
在乌菲齐也有一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房间。那里复原了十五世纪的幽暗光线,这样的光线引发了他柔和的感伤气氛。那些画里的女子,金发的圣母、穿着轻纱跳舞的女神,还有站在贝壳上裸体的维纳斯,都微微侧着头,脸上遍布着无辜、天真,或者是轻轻的哀愁。她们都不像一班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笔下的女人那样健壮有力,而都轻柔苗条,但没有日后苗条女人的那种病态,象牙色的皮肤,粉红的薄嘴唇,修细了的棕色,长长的金发温柔地垂下去。那是当时翡冷翠饱食者的趣味,所以美第奇很快就注意到他,将他的画挂进自己的宫殿里。现在还是有许多人喜欢维纳斯那纤巧而无辜的脸,喜欢她那穿越了时代的、天真中弥漫着的感伤。在挂《维纳斯的诞生》的那面墙前,总是停着看画的人。从后面看去,那一张张微微躬着的背脊,像望着月亮叫的小狗那样,散发出内心的向往。
人总是喜欢优雅而娇柔的脸,喜欢那样的脸上自然而然的优雅和感伤,喜欢单纯而秀丽的神情。但是很少有人肯这样说出来。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脸,好像在现在是太过时、太迂腐的趣味了。也许我们再没机会看到真正优雅的脸了,如今我们见到的优雅,都不是从内心散发出来的,而是从礼仪学校里学来的,是丧失了天真的美。
四、神秘的安详
达·芬奇很年轻的时候在翡冷翠住过,那时他已经开始画画,也开始了对大自然产生兴趣。他留在乌菲齐博物馆里的画很少,像在圣彼得堡的冬宫博物馆保留的一样少。可我还是喜欢去看他笔下为圣母报信的天使。那天使告诉圣母,她将怀上上帝的孩子。我喜欢看那天使在托斯卡纳树冠尖尖的柏树前侧着的脸,我喜欢那脸上在静穆中流露出来的神秘,她的翅膀有力地张着,食指和中指点着圣母,传达神谕。她的使命伟大,可她的脸是平静的,也是驯服的,而且还是本分的,并不能看到夸张,也没有威慑和诡秘的样子。那样的脸色,让人感到神秘的力量。像在静静的清澈水面上,能看到水底潜伏着的鱼那样,在天使的脸上能看到潜伏在本分里对神秘命运的温顺和尊重。那是一种我们不熟悉的神情,也是一种我们不熟悉的世界观。
这是达·芬奇的报喜天使。
他那个时代的人,为他当天使的模特儿的那个女子,懂得守自己的本分。达·芬奇的天使,即使是带着如此重要的使命,也知道守一个报信天使的本分。在那张侧脸上,我能看到神秘的深邃和安详的和谐。
这一次,我又想起了在卢浮宫看到《蒙娜丽莎》时的情形。《蒙娜丽莎》是卢浮宫的镇馆之宝,那里总是挤得要命。在许多仰着的后脑勺的前方,我看到墙上防盗玻璃里的黑衣的蒙娜丽莎,那是达·芬奇最有名的作品,她以一种全世界公认的神秘的微笑对着我们所有的人。可我不喜欢她那神秘的微笑,不喜欢她的黑发和黑色的眼睛,在她的脸上我感到了隐藏在神秘里面的恶意。记得那一次在卢浮宫,我没有再往前挤,而是往后退去,蒙娜丽莎让我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人和事。可喜的是,天使的脸是不一样的,大概不喜欢蒙娜丽莎的人,可以到乌菲齐来看这张美丽的脸。
五、纯洁的甜美
然后我会去找拉斐尔,他也画出了他心目中的圣母。
拉斐尔是个孤儿,但是凄苦的身世,一点也没有影响他画出十六世纪初意大利甜蜜的女子的脸。拉斐尔留在乌菲齐博物馆墙上的女子的脸,都是秀丽而甜蜜的,就好像她们刚刚吃了热带浓香的熟透了的水果那样,愉快地、舒服地抿着嘴。那样的脸没有波提切利画的脸那样优雅,带着富裕的市民阶级的情调,拉斐尔画出了安宁的眉眼、小小的嘴,一种小家碧玉的宁和,拉斐尔的圣母总是有这样的让人亲近的脸。看到那样甜甜的脸,人的心里会有种平静慢慢涌出来。有时候,她们的脸像莫扎特的有些音乐一样,安抚着人心,不管是激情,还是诗情,都先使它们平息下来。不知道这样的女子,是不是就是拉斐尔的理想,孤儿拉斐尔渴望的是,有这样一个女人的一个家吧,她们是一个漂泊的人温暖可靠的家,是不离不弃,是见不到异,也永不会思迁。在那样甜蜜的脸里面,装着的是挚诚和忠贞的心思,是不会作怪作妖的纯洁的甜蜜。在那样的脸上,可以看到从前的单纯的是非观,还有一个女子幽闭但是清白的精神。大概这也是男子们向往的女子吧,由他们的理想出发,而塑造出来的标准女子的脸。
乌菲齐博物馆里也有像卢浮宫的《蒙娜丽莎》那样的镇馆之宝,那是米开朗琪罗的《圣家族》。米开朗琪罗也是翡冷翠人,他死了以后,尸首被运回故乡,埋在老城区离他家不远的圣十字教堂里。米开朗琪罗笔下的人都肌肉发达,他的圣母也是这样,没有波提切利的优雅,和利比的清秀。米开朗琪罗的圣母像一尊真正的希腊女神那样健壮,她的表情也像女神那样伟岸,用一种庄严的样子,在肩上扶着她的孩子耶稣。她是文艺复兴时期充满力量的女子,不用让人爱怜。
我还是觉得奇怪:所有的人,最伟大的画家们,都没给圣婴一张明朗的脸。那孩子脸上,总有一种与孩子毫不相干的伟大,那伟大的表情,放在一个胖乎乎的金发婴孩脸上,更像呆滞和恍惚,那常常成了一张不正常的脸。就是在最伟大的米开朗琪罗的笔下,圣婴也是这样奇怪的孩子。真让人不知道对他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才好。我想,那是因为画家们也不知道对他用什么态度。
六、内在的强悍
那些从十三世纪到十七世纪的脸,在我的面前晃过,那些安适的脸、神秘的脸、善良的脸。
然后,十六世纪的卢伊尼画的莎乐美的脸出现了。
那是一张很像是达·芬奇画过的脸,美丽而善良,她长在莎乐美的脸上。和后来在王尔德插图里阴鸷的莎乐美完全不同。在心里,我觉得王尔德书里的脸更像莎乐美,那种阴险的美丽、冲突的性感,更像莎乐美这样的人。卢伊尼还是不敢认识女人内心那些强悍的情感吧,这也许不符合他的价值观。
然而,文艺复兴对人性的解放,在一个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女画家的画里得到了深刻的响应。像那个时期的人常常用暗色做底一样,她是用黑色做底的,她画的是两个犹太女英雄杀人的故事。那两个干净利落的女人,高挽着袖子,一个人将大胡子男人按在沾满鲜血的床上,另一个握着一柄剑,用女人在湍急的河水里漂洗双人床大号床单的力量,和理所当然的气概,割下那男人的头,一点也不犹豫,不夸张,甚至脸上也没有报仇雪恨的杀气,就是全心全意地做好自己手里的事情。
她是个在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的女画家,活在罗马,死在那不勒斯,我都不能肯定她的名字。可她画出了女人心里强大而朴素的力量,因而她在自己的画作里永生。
她画出了一个女人在心性上朴实无华的强悍:即使是在行《圣经》上要记载的伟业,也会用一种实在的、家常的心情。这一点,大概是任何时代的男人都学不会的。大概他们也不那么愿意学,不那么愿意用女人那种实在的心去生活。要是米开朗琪罗的话,他不论怎样,都不会这样表达这个女英雄杀人的故事的,我想。他画的人,一定会有伟大的表情。我想他是一个不怎么了解女人的伟人,可是他非常了解大理石,了解人体结构,了解透视。
十七世纪的女人,经历了翡冷翠地区的文艺复兴思潮,已经懂得认同女人的实在,也了解了自己心里面那冷静专注的理性,是多么有力量。
有一刻我犹豫,也许这也是十六世纪一个意大利女人心中认识的莎乐美。
七、世界上最美丽的脸被混淆了
在乌菲齐博物馆,保留着一个用拼花大理石装饰的八角形的大厅。那里有文艺复兴时期描金的护墙板,和葡萄酒红色的高大墙壁。我发现,我把罗马的梵蒂冈博物馆里的一些房间和乌菲齐博物馆里的房间混在一起了,因为它们都充满了文艺复兴的气息。那个富丽堂皇的八角形大厅,是乌菲齐博物馆起源的第一间房间。所有的油画框,都是描金的。当我再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才分辨出来。我晓得自己将很多博物馆的房间、房间里的画、画里的人脸都混淆在一起了,不知道是因为看博物馆的时间仍然太短,还是因为欧洲的画实在太多。
很快地,就又累了。但还是不舍得马上离开。
其实我是在想,要是一感到累,就可以离开,也许记忆不至于那么混乱,但是对一个要飞十一个小时,跨六个时区,才能到翡冷翠的我来说,这样做太奢侈了。
在出口处,我挤在意犹未尽的人里面买乌菲齐藏品的明信片,我心里盘算着,要到两年以前坐过的咖啡座里去歇脚,然后写明信片,第一句话就是:“你想到吗,我又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