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正念

我们这一代人最伟大的发现就是，人类可以通过改变他们的态度，进而改变他们的命运。正如你所想的那样，你也可以做到。

——威廉·詹姆斯

道树禅师建了一所寺院，与道士的道观为邻，道士容不下道观边的这所寺庙，每天变一些妖魔鬼怪来扰乱寺里的僧众，想把他们吓走。今天呼风唤雨，明天风驰电掣，将不少年轻的沙弥都吓走了。十多年过去了，道树禅师却仍住在寺院里，丝毫不受影响。

到了最后，道士所有的法术都用完了，可是道树禅师还是如如不动，道士没有办法，只得将道观放弃，迁离他去。

有人问道树禅师：“道士们法术高强，您怎能胜过他们呢？”

禅师说：“我没有什么能胜他们的，如果有，勉强说也只有一个‘无’字能胜他们。”

“一个‘无’字，怎能胜他们呢？”

禅师说：“他们有法术，有，是有限、有尽、有量、有边；而我无法术，无，是无限、无尽、无量、无边；我不动，任他千变万化，我都以不变应万变，当然胜过他了。”

文中道树禅师所说的“不动”就是禅学中的正念。它是禅学的核心内容，出自《大念处经》中的四念处。正念的要义是如实观察，即“观身如身、观受如受、观心如心、观法如法”。换句话说就是，刻意地集中注意力，将全部精力集中于此时此地，达到充满激情、好奇和全心接受的效果。正如《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寓言中的厨子所处的状态：

文惠君的厨子要肢解一头牛。

手所触，肩所凭，脚所踩，膝所抵，牛的皮骨相离了，以明晃晃的刀奏出轻声，如微风，速度的节奏！时间的控制！如神圣之舞，像《经首》之乐！

“做得好！”文惠君赞不绝口，“技术无懈可击！”

“技术？”厨子说，将刀置于一旁，“我追求的是道，甚于所有技术！我最初肢解牛，看到在我面前是整头牛，所有浑然成一整体。三年之后，我不再看见整体，只看到筋骨脉络的结构。但我如今视若无物，用眼看时，我整个生命领悟了，我的感官作用蛰伏不起，只有心领神会，不必计划，自由工作，跟随它本身的本能，自有方向。秘密打开时，隐藏的地方，刀自己找到路径，我既不割筋，也不砍骨……我的刀锋只在牛身上的筋骨缝隙中游走；刀锋既薄又锐，这锋利，找到骨节空隙处，就只需要这一点空间！如微风！因此，这刀陪我十九年，仍如刚磨出来一般锋利！当然，有时会碰到筋脉结聚的困难之处，我知道它们来了，我慢下来，目不斜视，端身止住，微微下刀，重手一下！牛便被肢解开来，如土崩石落。然后我收刀而立，浸淫在工作的喜悦中，把刀子擦拭干净，收藏起来。”

文惠君说：“说得好！厨子教了我应当如何活出自己的生命。”

我们或许花一生的时间也达不到庖丁的水平，但如果我们练习正念，把正念理念融入工作、学习和日常生活，那么我们至少可以相对自如地应对死亡、孤独、无意义、束缚等“存在性”困境。庄子称这种状态为“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在《达生》里，当孔子到楚国去时，在树林中遇到一个驼子，他用竹竿黏蝉百无一失，就像用手拿一般容易。孔子问他为何能如此神乎其技，驼子说：

我立定身子，就像竖立在地面的木桩，我拿着竹竿的手臂，就像枯木的树枝；虽面对天地之大，万物之多，却只专注在蝉翼上，我心无二念，不左顾右盼，不想用万物来换取蝉翼，这样为什么会得不到呢？

用通俗的话说，正念的第一要素就是刻意地专注于当下，像下面这位医生那样：

有一位外科医生，某天在手术室里进行一项高难度的手术，经过几个小时，手术终于完成，他走下手术台，却发现手术室的角落里突然多了一些瓦砾碎片。他不解地问护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护士说那是手术进行中，手术室的天花板突然塌下来的碎片。显然，这位外科医生太专注于手术，所以才会对身旁发生的重大变故浑然不觉。

正念的第二要素是正知，也就是不加评判，如实地觉知周围发生的一切以及头脑中浮现的一切。正如啥兹瑞特·以那雅特·可汗下面这首诗所说：

我体验过善与恶、

罪孽与美德、对与错；

我曾判断人，也被人判断；

我经历生与死、

快乐与哀伤、天堂与地狱；

最后我终于了解，

我存在于一切之内，

一切也存在于我之内。

概括国内外的研究进展，培育正念至少具有以下方面的价值：

（1）通过训练大脑，促进神经重塑，改善焦虑、强迫、抑郁、恐惧等情绪障碍；

（2）通过拓展你的能力，接受自己每一刻的体验，从而驱散压力、改善人际关系；

（3）通过训练不加判断地感知自己的思想，有助于释放旧有的思想，改变旧有的思维习惯，有助于为新的思想腾出空间，从而激发创造力；

（4）通过接纳和旁观等技术的训练，正念让你渐渐学会接受身体的不良感觉，而不是抵触或者逃避不舒服感，从而让身心平和，起到减少或缓解慢性病的作用；

（5）通过让你的内心感受深度的平静和安宁，你就不会再向外追寻生命的意义或目的，从而提高幸福水平。

在心理卫生科，我们已经把禅学中的“正念禅修”融入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失眠症、慢性重度精神疾病的疗愈之中，收效颇好。“正念禅修”不仅可以单独运用于轻度心理障碍的疗愈，也可与认知行为治疗、精神分析、存在主义治疗、格式塔治疗等现代心理疗法整合运用。具体操作时，我们以“呼吸的正念”、“身体的正念”、“思维的正念”、“情绪的正念”训练为核心，结合“正念走路”、“正念进食”等日常生活的正念训练，使来访者最终能够幸福地活在“此时此刻”之中。正如一行禅师的一个比喻所示：“面对生活中的烦恼就像面对红灯。”他在《步步安乐行》中写道：

红灯，是一种敌人。因此，每次我们看到红灯，就会不快乐。红灯，是阻止我们实现目标的敌人。但是，我们也可以把红灯看作是正念的钟声，提醒我们回到当下一刻。下一次，当你看见红灯时，请对它微笑，并回到你的呼吸。吸气，我平静我的身体。呼气，我微笑。这样，就容易把烦躁的感受转化成愉快的感受。

需要注意的是，禅学中的正念只是不带评判地觉知，它无关于“正确思考”、“正面思考”，更无关于俗世所说的“正能量”。下面是一位社交焦虑障碍来访者练习正念禅修之后的感受：

该来访者系26岁的男性，小学时是班干部，成绩优秀，是许多同学的偶像，初中时有一次上课回答不出问题，“遭到了周围同学的嘲笑”。自此开始说话结巴，遇到长辈、领导、陌生人时更是明显，并出现脸红、大汗、头脑像卡壳了似的。记忆力差，只能按照别人说的做，无法理解别人话中的深层含义，导致屡次被人在背后骂成“木瓜脑袋”。在经过八次正念禅修治疗之后，他说：“其实不用努力去记忆和思考，只要静静地去‘听’和‘看’；如果难受，就把注意力放到呼吸上，这样焦虑就会不明显，思维也不会卡壳；尽管现在与人交流仍然略显不顺，但心里已不会为此痛苦了。”

下面再借玛丽·奥利弗的诗《夏日》强调一下“正念”式生活：

谁创造了世界？

谁创造了天鹅、黑熊？

谁创造了蚱蜢？

这一只蚱蜢，我是说——

突然从草丛里一跃而出的这一只，

正吃着我手里的糖的这一只，

她正前后移动她的双颚，而不是上下移动——

她正左顾右盼，用她巨大而复杂的眼睛。

此刻，她抬起柔弱的前足，一丝不苟地洗着脸。

此刻，她呼啦啦一声展开双翅，飘然而去。

我的确不知道祈祷什么。

我确实知道怎样专心致志，

怎样降落到草丛里，怎样在草丛里长跪，

怎样悠闲而心怀感恩，怎样在田野里游荡，

而这正是我整日所做的。

告诉我，我还应该做什么？

难道万物不都是转瞬之间，终将消逝？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用你野性而精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