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启微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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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生在坛之浦的强奸案

坛之浦是个小地方,它有着388户人家,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方圆五六里的范围内,人口最多也不会超过3000人。

正因为它小,而且人口也不多,所以在治安管理方面,坛之浦是个很容易对付的地方。事实也是那样,战前的坛之浦几乎很少听到有什么犯罪事件发生。虽然生活在这一带的人几乎都是以捕鱼为生的渔民,各自的作息时间不一样,但是人们互相帮助,相敬如宾,以至使这里良好的治安环境远近闻名。

即使是在战争时期,坛之浦的治安状况仍然令人满意。人们同仇敌忾,同病相怜。虽然时局每况愈下,有关美国海军将在北九州一带海面登陆,进而占领日本本土的流言在这一带传得有模有样,但是人们仍然能够沉着镇静地审时度势,相依为命。

接着便是战后那令人困惑的年代。

战后的坛之浦本来也应该像过去一样是无可挑剔的。但是,由于日本列岛的很多地方在战后出现混乱,治安状况恶化,所以当局还是在坛之浦村里设立了警察署,以防备可能会出现的治安问题。

因为坛之浦所属的北九州,是从朝鲜半岛和中国大陆的外海和公海海域,通向日本列岛中部濑户内海的门户,在国家防卫等安全问题上,这是一个关键的地方。所以美国驻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一个部队特意安营在那里,名义上是保卫日本的安全,实际上却是防备包括苏联和中国在内的共产主义势力的渗透。因为战后初期的日本,反美反战,拥护共产主义的势力很大,而日本列岛的共产主义化,正是当时的美国杜鲁门政府所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然而问题就出在美国驻日本的海军陆战队。

在上述事件发生前两个星期的那天晚上八点半左右,23岁的幸子抱着她才一岁多一点的女儿,匆匆忙忙地离开她在坛之浦西边的家,去镇中心的医院为女儿求医。那时她的女儿因肺炎发烧,由高热引起的抽搐和昏迷,正摧残着抵抗力微弱的幼小生命。

当焦急万分的幸子抱着女儿经过那一片稀稀拉拉的玉米地时,坛之浦治安史上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美国兵,应该说是一匹欲火烧身的色狼,突然在这对心急如焚的母女身后窜了出来,他以迅猛的速度扳倒了幸子,使她怀中的病儿一下子摔倒在野地里,然后又不顾幸子的大声呼叫,用暴力强奸了她。

当悲痛欲绝的幸子从玉米地里爬起时,色狼已经逃之夭夭,而她的女儿也已经不省人事。当幸子流着泪抱着女儿来到医院时,她已经魂归西天了。

这起强奸案在坛之浦一带引起公愤,但是因为事件牵涉驻日美军,所以事态一下子复杂化了。

由于幸子在黑暗中并不能完全认清美国士兵的脸型,以及在野地里并没有发现犯罪者的更多证据,再加上这种案件本身就是一种非常难以启齿的事,它和个人隐私有着很深的关联,以及当时侦破此类案件的技术手段并不高明,所以警方的破案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

他们至今都没找到嫌犯的踪迹。他们甚至还怀疑受害者关于罪犯是美国士兵的指控。

因为在反美情绪日益高涨、共产主义日益严重的日本,把某些不明了的难以侦破的案件说成美国驻军所为的事例,在当时并不少见。再加上当时美国驻军的强横和否认以及他们所采取的不配合态度,使这起造成一名幼儿死亡的恶性强奸案,在当时几乎就没有侦破的可能。

然而这毕竟是一起激起民愤的恶性案件,而且它又在坛之浦那一带居民中传得那么深那么广,假如不及早抓住犯人,搞清案件的真相,那么它在社会上可能引起的震荡以及这种震荡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现在,这个案件已被各通讯社和报社的记者追踪报道,并且还引起了政界的关注。日本最大的社会民主党也已经向正在筹备的公安委员会提出,要求及早破案,把事实公布给民众。

那一天,也就是在高桥秀一和幸子在“春风馆”里相会,尽享男女之乐的那个时辰,在坛之浦的警察署里,出现的则是另一番风景。

此刻,坛之浦警察署生活治安课的课长助理赤川一郎,正在询问那天早上高桥秀义在坛之浦村中的十字路口看见的那个和幸子分手,各奔东西的被当地人叫作山崎婆的驼背女人。

山崎婆看上去已经60岁左右。岁月的风霜除了把满脸的皱纹赐给了这个不幸的女人以外,还把显然是因为某种不幸或者病痛所造成的结果在她的身体上体现出来。

山崎婆的背驮得很厉害。她身体上下部位的比例已经无法协调。女人身体上应该有的天生和谐令人仰慕的部分,在山崎婆那里却被一种近乎75℃左右的弓字形取代了。

产生这种畸形最初是因为她的丈夫,然后是因为她的儿子,现在则是因为她的媳妇和她的孙女。

山崎婆丈夫的应征入伍以及两年后在太平洋中部塞班岛战死的噩耗,使她那本来没有任何问题的身体发生了异变。那时她染上了肺结核。没有钱和营养不良使那本来就无法医治的疾病迅速恶化。没有多久,结核菌就窜到了她背部的脊椎骨里。炎症带来的剧痛使她痉挛着蜷成一团。不久她就发现自己脊骨的那一部分,已经和别人不一样了。背部的骨架开始弓起,而颈部和腰椎部的骨头,则像是比他人少了一截似的使她无法再挺着胸部走路,抬起头来看人。

然而事态的发展似乎并没有停止的迹象。

山崎婆的丈夫刚死,她独生儿子的应征入伍书也接着来到,而且要去报道的部队又是日本海军陆战队所属的被称为“自杀别动队”的那个“神风”特攻队。

当山崎婆的儿子在坛之浦村民们的一片“天皇陛下万岁”的口号声中,告别母亲和新婚不久最近又刚刚怀孕了的妻子幸子时,山崎婆的病情又加快了恶化的速度。结核菌在山崎婆的体内肆无忌惮地行动着,所到之处无一幸免。不久,高烧就使她那本已经弯曲了的脊椎骨变得脆弱,使她任何想伸展一下胸脯或者挺直一下脊背的企图,都变得没有可能了。

接着传来的是他的儿子在冲绳保卫战中“献身”的消息以及她的媳妇平安无事地为她生下来个小孙女的喜讯。

一生一死。

生命的轮回流转以及它所带来的神秘感,并且多少带着某些哲学色彩的状况,在坛之浦当地的长者嘴里被说得头头是道。那些婉转动听的语言虽然不能完全解除隐藏在山崎婆内心深处的丧子剧痛,但是毕竟给了她一点安慰。无疑,抱在她媳妇怀里的孙女的笑脸以及天真烂漫的神态,至少也遏制了一些鼓噪在她身体内部的结核菌们的进攻速度。

然而好景不长。

战后才刚刚一年,山崎婆的媳妇幸子好不容易才从失去丈夫的悲伤中回到了现实,她那完美得如同天使一般的孙女才刚满一岁,一家人正渴望重新走向新生活之际,幸子却遭到了禽兽的强暴,她的宝贝孙女,也就此命丧黄泉。

呵,命运真是独具匠心!它在塑造苦命人的形象时,是绝不会吝啬使用它拥有的专门对付人类的十八般武艺!

山崎婆被彻底地击倒了。她整日整夜地发高烧,胸部开始积水,背部剧痛无比,结核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吞噬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可是坛之浦警察署那些当地的“父母官”,还是不肯放过她。

他们想从山崎婆的嘴里听到关于她的媳妇幸子遭到强奸一案的说辞,实际上是一件因反美情绪引起,由山崎婆和她的媳妇一起编造的耸人听闻的故事。他们想以此欺骗舆论,混淆视听,讨好美国驻军,因而也可以解脱自己早日了结此案。

无疑,坛之浦警察署的警察们想给已经生命垂危的山崎婆以最后一击,从而彻底地解脱她的痛苦。

“你的媳妇呢?幸子她去哪里了?”

坛之浦警察署生活治安课的课长助理赤川一郎,把一连串的疑问扔到山崎婆面前。他语调严厉声音也有点发闷,望着山崎婆趴在桌上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有点不耐烦。因为昨天下关市警署命令他们,必须在一两天内,给这起强奸案做一个初步的结论,以便向上级政府部门报告。为此赤川一郎带着刑警,在上午赶到山崎婆的家里,本想把她们婆媳俩一起带往警察署来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山崎婆的媳妇幸子没有在家,那一天早上山崎婆和她的媳妇一起出门了,可是后来却只有山崎婆一个人回来。

“其实你不说我们也能查出来,坛之浦这么一个豆腐干儿大的地方,你媳妇她能跑哪里去。她的娘家已经没人了,你是她活着的唯一的亲属,你说你今天早上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30来岁的赤川用严厉的口气追问着,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他面对的是一个在世之日已经屈指可数的老人。

然而山崎婆仍然没有吱声。她只是趴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癫痫性的痉挛和无法言语的苦痛,全都聚集在她那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上。

“山崎婆,不管怎么样,你得多为你媳妇着想呀!她还年轻,背着一个被别人强奸的恶名,你让她今后怎么活呀!还有你的孙女,她死得不明不白,就算是病死的,那也得有一个病因呀!我看,你还是把责任都揽了吧!你丈夫,你儿子,都死在了美国人手里,对美国人有恨也是可以谅解的。只要你承认你媳妇的这件事是你编造出来的,那一切也就过去了。我们再也不追查你孙女的死因,这事就算了结了,怎么样?如果你也同意,那就在这上面摁一个手印。”

赤川突然换了一个声调婉言地劝说起来。

看见山崎婆思索着好像是略有所动的样子,他干脆拿出那份早已拟好的供词,并试探着把它推到了山崎婆的跟前。他相信山崎婆最终会听从他的劝说,在上面画印的。

然而山崎婆还是没有吱声。

人生在走到最后关头的时候,必然会感到一种压在她身上的模糊不清的责任。当天国之门打开一条缝的时候,人类的各种信条,过去的、现在的,尽管不完善,模糊不清,有着很多伪善,很多欺骗,很多教训的东西,都会在那时涌进来,变成一种形象,一种感觉,一种说不清是什么样子的隐约可见的影子,笼罩在她的脑海里,让她一边回顾过去的事情,一边再去认识她将要面对的未来。

此刻,山崎婆正处在这样的状态。

对于未来,对于自己将要去的深渊,山崎婆毫无怨言,没有任何恐惧。可是对于过去,对于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和媳妇,她却有着数不清的话要讲,尤其是对于她的媳妇幸子。

幸子本是一个孤儿,她没有娘家。

据她的养父讲,她是他的老婆外出时在一个公共厕所入口处看到的弃婴。当时她躺在襁褓里,摆动着手脚啼哭着。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动人、更柔弱、更令人心碎的声音了。

因为这声音在呼吸,在窒息,在乞求,也在哀叫。她既是结束生命时的咽气声,也是生命呱呱落地时的宣告声。

这声音令人忐忑不安。她使每一个听到这种声音的人都为之心动。

因为,这确实是一个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啊!

这声音使她的老婆心酸。她无意识地把婴儿抱回了家。在和丈夫商量了以后,这婴儿成了他们家的女儿。

他们把她取名为幸子。意思是她遇到了他们才有幸活在这个世上。然而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活在世上本身就没有幸福。

只是对于幸子来说幸运还是有的。因为这个家庭本身没有孩子,这使一来到世上就没有母爱的幸子从小就得到了母爱。

幸子在他们家里幸运地长到了20岁。那一年她的养母死了。此后,酗酒成性的养父为了换取一份彩礼,便匆匆地把她嫁到了邻村坛之浦的山崎家。那正是幸子21岁的那年。

自从成了山崎家的媳妇之后,幸子几乎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她在山崎家里照顾婆婆,侍候出海打鱼的丈夫。丈夫死后又独自挑起生活的重担。她织渔网,腌鱼干,一边抚养刚刚出生的女儿,一边辛苦照顾着病痛中的婆婆。

她知道公婆心中的苦楚。

她没有见过老山崎。自从进了山崎家,老山崎已经当兵走了。而后又是小山崎的出阵。

幸子了解山崎婆丧夫丧子时的那种难以向人言说的悲哀。她总是安慰山崎婆,和山崎婆相依为命,苦度时光,这中间唯一能给她们带来欢乐的就是她女儿那张甜甜的笑脸。

她是山崎婆的希望,也是幸子的骄傲。然而美国兵犯下的强奸案,却剥夺了这种希望和骄傲。

一切都完了,什么都失去了,末日的阴影笼罩着婆媳两个。

对于山崎婆来讲,弯腰折背,佝偻着咳嗽不停,高烧不断的身体或许就是末日的象征。那么,对于才23岁的幸子来讲呢?

幸子无法忍受的并不只是自己遭到的耻辱。

遭到了强奸,尤其是遭到美国兵的强奸所引起的议论和歧视固然让幸子难以忍受,然而更使她绝望的应该还是失去了女儿的揪心苦痛。

最初幸子不吃不喝,整天以泪洗面。而后在山崎婆的恳求下她开始进食了,脸上却从此失去了人应该有的光泽。她不再哭泣也从不讲话,那种麻木的神态使看到她的任何人都为之心痛。

使她改变这种状态的还是山崎婆。

有一次,佝偻着身体的山崎婆在村中心的商店里看见了一个布娃娃。在那个时代,布娃娃是一种奢侈品。

山崎婆怔怔地望着布娃娃,突然觉得它很像她的孙女,尤其是那两只眼睛和那张会笑的嘴巴。

山崎婆倾尽囊中的钱财把布娃娃买了下来。她觉得它多少会减轻一点幸子的痛苦。

山崎婆的判断没有错。幸子自从有了那个可爱的娃娃后,神态确实发生了变化。白天她陪它说话,望着它笑,晚上则对着它唱儿歌,抱着她一起睡觉。

一切都难以想象!自从能够给她带来欢乐、带来精神寄托的宝贝女儿抛下她走向天国之后,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她觉得她应该去死,随着她的丈夫和女儿一起去死,以死去向命运抗争。

又是山崎婆救了她。

那一天晚上山崎婆在试着劝说幸子的时候,突然吐血。

大口大口的鲜血使幸子慌了手脚。而当她服侍着山崎婆躺下来,给她递上一杯开水,扶着她把开水喝下去时,她看到了山崎婆那充满生命力,渴望活下去的眼光。

那种光泽表面上暗淡、深沉,可是里面却流动着炽热的熔岩。

幸子顿时哭了。她抱着山崎婆,泪流满面,放声痛哭。

她下决心要活下去!不仅自己要活下去,而且还要帮助她的婆婆活下去!

要想让婆婆活下去就一定要让她吃药给她治病。可是这却需要很多钱。由此她想到了那个“春风馆”。只要在那里卖身接客,就可以挣到钱。

她以“假如你不在这个世上活下去,那么我也要和你一起赴黄泉”为由,硬是说服了山崎婆。

孤独的同义词是死亡。她不愿意孤孤单单地一个人活着。

她要山崎婆陪她一起度过没有星空的夜晚,和她一起忍受尘世间的黑暗!

山崎婆同意了幸子的要求。因为她已经从幸子那破碎的心灵里看到了唯一能够使她活下去的动力。

她拖着病体送幸子去“春风馆”,但又实在忍受不了那种近乎心灵上的折磨。可不,谁会亲手把自己的儿女送到卖春院去呢?

她在那个跟踪者高桥秀义看到的通向坛之浦中心的十字路口上败下阵来。她只能中途告别幸子,一个人走回家去。她觉得自己像一件破衣裳似的被撕碎,像一棵树似的被连根拔起,像一座山似的倒塌下来……

她的心被一把锋利的刀划了个口子。

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死再去让幸子遭受打击,但是她又必须去死!因为她不能用幸子卖身换来的药去延续自己的生命!

她在心酸,悲哀,无可奈何的小路上来回徘徊,却无法做出选择。

她当然不会知道幸子在“春风馆”里遇到高桥秀义的事情。她也不可能明白坛之浦的警察赤川一郎把她带到警察署的真正目的。只是,当她听到赤川诱迫她去推翻美国兵强奸案情真相的劝说后,她本能地愤怒了。

她愤怒的表现方式是哭泣。

“什么?你……你在说什么?你……”

山崎婆抬起那因为驼背而承受着某种压力的脸,用针一样的眼光盯着赤川。

她嚅动着嘴,嘟囔着想说什么却又没能发出声音来。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突然地失声痛哭。那哭声就像是遥远的天边传过来的闷闷雷声,在人头上时起时落,此呼彼应,不停地滚动,令人心哀神衰。

那种发音不清、如泣如诉的哭声是黑暗世界的脉搏,它把她所忍受的折磨,无法向人叙说的苦难,阵发性的令人抽搐的心痛,以及她想控诉的这个世界——想去爱又不能表达清楚的可悲和无奈,都吞吞吐吐地表现出来了。它是一种慢性病的发作,是一种癫痫般的痉挛,是一种沉默了多年好不容易得以发泄的情绪。

没有什么能比这种哭声更让人揪心了。它让我们看到了人类的作恶所造成的地球规模的灾难!

山崎婆痛哭着,身疲力竭地把脑袋靠在了她前面的那张桌子上。那种悲到极点才可能会带来的旁若无人、无所顾忌的形态,使赤川一郎目瞪口呆。

他思考着对策正急于想做些什么之时,警察署的门口走来了牵着狼狗的一行三人。

他们就是下关市警察署刑警侦察队的警长池田雄一和他的部下小田信义等。此刻他们浑身是泥,满脸疲惫,那样子表明他们刚刚从35公里以外的芦屋海滩赶来。

“你……啊,警长,池田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听到了脚步声的赤川回转身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直属部门的领导,这个名声很大的侦探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们一定也是为了这个案件才来的吧?”赤川用手指了一下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山崎婆,疑虑重重地问道。

“喔……”池田雄一把食指堵在嘴上嘘了一下,制止了赤川一郎的问询,随后他轻轻地移动脚步来到山崎婆跟前,侧身看了一下山崎婆那痛苦不堪的脸庞,不由得皱起双眉。

“老婆婆,您有什么苦尽管跟我们说,不用怕也不用难受,我们一定会帮您申冤的。”

池田俯身对着山崎婆的耳朵说道。他的声音缓慢,语调也比赤川来得温和。

这正是池田与赤川那样的刑警相比显得棋高一着的地方。

池田的声音果然打动了山崎婆。

山崎婆躬起身抬起头来。她怀疑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新到的警察,嚅动了一下嘴唇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那一对枯黄了的眼珠也早已失神。现在她除了认命以外,还能再说什么呢?

“山崎婆,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你媳妇说的案发时的情况。那些事你媳妇很难向我们启齿,但她总不会瞒你的吧。”

赤川忍着性子又一次地问道。他不得不在他的上司面前装出一副样子来。他以为池田光临这里,就是为了督办这起牵涉美国驻军的犯罪案件。

“行了,赤川君。你快把她给送回去吧,今天不说这个案件。”

池田摆摆手,又向山崎婆努了一下嘴,有点不耐烦地对赤川说道。

“噢……”赤川转过身来,突然感悟到了什么。他知道池田不是什么案子都接手的人。他的到来假如不是眼前这起被政府和民众的火烧到了眉毛的强奸案的话,那一定又有更重要的事件发生了。

“警长,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池田思索着点了点头,“昨晚我一直在芦屋海滩,现在也是从那儿赶来的。那边的海滩上发现了一条可疑的船,而且有人在那里上了岸。”

“噢……那么说你们是一夜没睡觉了?”

“是的……好了,别多问了。你先把她弄走吧。”池田竖起手指朝山崎婆的方向指了一下,再一次地催促道。

“是。”赤川应了一声。他叫来两个警察正要把山崎婆扶着送出警察署时,一个刑警走进屋来,在赤川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

“春风馆?什么?她在那儿干活?你确实查清楚了?”

“是的,没错!而且据那里的老板娘说,她今天还接了客!”

“接客?对,对,在春风馆这样的地方哪能不接客呀!哈哈,哈哈……”

赤川听了部下汇报后频频点头。他大步冲到山崎婆跟前,低下头去,从下往上地盯着她的眼睛,放声狂笑起来。

“什么被强奸啊?你媳妇本就是个卖淫的!哼哼,哈哈,卖一次和卖十次对于她来讲又有什么不同呀!山崎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要是早知道你的媳妇会去卖春,这案子恐怕早就可以解决了。”

赤川肆无忌惮地大声说道。那种得意之色和沾沾自喜混合在一起放射出来的目光,以及手握胜券似的伟大气概,深深地进入了山崎婆的心里,使她在猛然间颤抖起来了。

山崎婆神色大变,脸色逐渐发青。她虽然没有完全明白赤川所讲的那些事,但是已经听清楚了他所讲的幸子是卖春妇的那几句直刺她心脏的恶毒话语。她张开嘴想要去辩解什么,却不料一口痰从她的喉咙深处涌了上来,使她不停地耸动着身体咳嗽起来。

然而赤川并没有顾及这一点。他像还没有过完瘾似的继续想去说些什么时被池田呵斥着阻止了。

“住嘴!你给我滚开!”池田大声叫道。他跨前一步,推开赤川,用手臂扶住了山崎婆。他发现山崎婆的嘴巴张着,牙齿却在格格发抖,眼睛睁着,眼珠却已经黯然无光。

“快去叫医生!不,蠢货,马上送她回家去!”

池田叫喊着指挥警察把山崎婆架到一辆小车上,目睹着它驶离了警察署。他知道山崎婆已经为时不多。他不能让她死在警察署,否则事后被追究起来将不堪设想。

“对不起,警长,我……”赤川笔直地站在池田的面前。他低着脑袋,连连致歉。他知道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然而池田并没有正眼看赤川一眼。他只是用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沉思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行了,行了,别再提老太婆的事了,她只要今天不死在我们这儿就没事。一会儿我们都到她家看看去,看看老太婆和她的儿媳妇……哎,对了,刚才提到的那个小媳妇的卖春旅店叫什么名字?”

“春风馆。”

“对,对……春风馆,春风馆!哎,在坛之浦,像春风馆这样的旅馆有几家?”

“七八家。”

“七八家?那么多呀!坛之浦那么一个小地方,就这么点人口,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卖春院呢?”池田掏出了烟斗,用火柴塞上烟叶点燃后便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不一会儿,小屋里就充满了烟雾了。

“坛之浦的人口是不多,但是这些卖春屋针对的并不是本地客人哟。”

赤川不知道池田到底想打听什么。他有点拘谨地望着他的上司,揣摩着他的心思。

“这里是一个温泉区,每到鱼汛季节有很多外来渔船会在芦屋海滩那一带靠岸,这些渔民就成了那些卖春屋的常客。当然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为什么?”池田抽了一口烟下意识地问道。

“现在的人哪有钱啊,战争刚刚结束,谁的口袋里不是紧巴巴的。除了那些过路者,那些无家可归口袋里又有几块铜板的人才会去光顾那里,而且现在又不是鱼汛季节。”

“对,你说得对!问题就出在那些无家可归的过路人身上。”

池田突然抬起头来,并且情不自禁地朝着鞋底磕了磕烟斗。

“从现在开始,你就带着我和小川君一家一家地跑那些旅店,为了找到那个偷渡客,哪怕就是把它们底朝天地翻一下也行!先从那家春风馆开始。那个老太婆的儿媳妇不就在那里接到客了吗?”

“是啊……可是,你们不是一夜没睡吗?你看,小田君他坐在那里直打哈欠。我看,还是先找个地方歇一下再动手吧。”

“不,不行!得马上动手,稍晚一点就会造成遗憾。来,小田君,振作精神,马上和下关警署的坂下警员联系一下,看看那面的情况。他恐怕应该回到下关了吧。”池田揉了揉眼睛,推了一下正在打瞌睡的小田信义,强打着精神说道。

“走吧,小田君,跟我走!到那个春风馆再让你好好睡。”

“是,警长。”小田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然而就在他们一行走出警察署前往春风馆时,刚才坐车送山崎婆回家的警察匆忙地跑了进来。他铁青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向赤川报告了山崎婆病危的消息。

“什么?老太婆不行了?”赤川大吃一惊。

“是的。在车上时她就大口大口地吐血,回到家后就昏死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那你们怎么不赶快去请医生呢?”池田急急地问道。

“去了!现在驾驶员正开着车去接医生,而我则赶着回来向你们汇报。这事怎么办好呀?”那个警察紧皱双眉,焦急地望着池田他们。

“这……唉……”

池田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意识到了山崎婆的死可能要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几个月来,记者们对于发生在山崎婆儿媳身上的那起强奸案的跟踪报道,一直没有停止过。事实上它已经引起了包括日美两国的许多政治家和民众的关注。假如记者们把山崎婆是因为受到了警方的威逼恐吓,在警察署里就已经危在旦夕的事情报道出去的话,那么由此引起的众怒是警方无法承担的。

“你们把山崎婆抬进她家时的情景有没有被人看到?”

“有……有!当时有很多人围着我们的小车,而且他们还看到了山崎婆在车上吐的血。”

“那中间有没有记者?”池田又追问了一句。

“这……这我可没注意。”

“你们把山崎婆抬进她家的时候,她的儿媳妇在吗?”池田继续追问道。

“没有,她没在家。不过她家邻居说,山崎婆的儿媳在我们把山崎婆送回家以前曾回过家一趟,之后又匆匆地出去了。”

“她去哪儿了?”池田有点怀疑地问道。

“不知道,不过我们已经请她的邻居去春风馆找她了。她现在应该已经接到山崎婆病危的通知了吧。如果现在赶过去,我们肯定能在她家里见到她。”

“是吗?对,应该首先见到她才对。”

池田思索了一下,马上就做出了决定。

“走,去山崎婆家!没有办法了,赤川君!假如真要对老太婆的死负责的话,那我可真没办法帮你了。这是天意!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让那个老太婆能够逃过这一次的劫数!可是,凶多吉少,刚才我弯下腰去看老太婆的时候,她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池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随着赤川一郎,牵着大貘,匆匆地奔向位于坛之浦东边的山崎婆和她的儿媳幸子的家。他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事情在等待他,但是他又相信自己会在那里发现什么的。

他很自信。这一点笔者在前面说过。但是,自信也常常有失误的地方。

赤川一郎此刻直冒冷汗。因为记者的报道会使山崎婆之死成为老百姓反对驻日美国占领军的导火线,而一旦产生那样的动乱,他赤川肯定无法逃脱来自各个方面的惩罚,成为某种势力的牺牲品……

他们各自想着心思,加快着脚步,忐忑不安地向前走着。

那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