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启微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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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命运的诱惑

凌晨三点二十分左右,躺在坛之浦渔村作坊里的陌生人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那些用麻绳构成的渔网扭成一团,高低不平,太硬太不舒服,而且渔网中散发出来的鱼腥味也太臭,让人感到恶心反胃,以及那间作坊实在太潮湿肮脏,让人无法享受睡眠等各种缘故,那个丢魂失魄的汉子在昏昏沉沉入睡了四个多小时以后睁开了眼睛,并且再也睡不着了。

好在他已经睡了一阵子,疲劳已经有所舒缓,而且他那早已经不可能在休息上面多花时间的习惯,也使得他很难再去燃起睡意了。他睁大眼睛,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并且用他那炯炯的目光向黑夜望去。

依然是苍凉凄黯的夜色,依然是沉沉无边的暮霭,整个世界除了静寂和恐惧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他似乎有点失望,又好像有点愤怒。大自然对他存在的无视使他感到了莫名的奇怪和烦恼。

“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嚅动着嘴唇自言自语地问道。他的思维十分紊乱,脑子里始终有一种看不见的思绪翻来倒去。

心理学家曾经说过:一个人在白天时所经历的事情太多,感触太深,那么疲劳会使他在晚上很快地入睡。但那种睡眠只是一种为了促使他更快地睁开眼睛,回到睡眠前的状态中来的手段。一旦醒来之后,烦恼就会变本加厉地重新涌进脑海,使他的旧恨新愁一起加倍地涌现。

眼前的他就是处在这样的状态。

他叫高桥秀义,今年才只有23岁。这个年龄本是男人从少年走向青年,从学校走向社会,逐渐成熟,精力最为旺盛、思维最为活跃的时候。只是他所经受的和他所做过的,太复杂太奇特,那些经历给他带来的痛苦也太惨烈,其可怕程度无疑超过了和他同年龄的任何人。

高桥出生在日本关东地区海滨城市热海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的父亲是造纸机械厂的工程师,母亲则是在英国流过洋的医生。良好的家庭环境使高桥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充满了幻想。在父亲的教育下,他从小就掌握了许多机械制造方面的知识,而经常以英文来和独生子对话的母亲,又使高桥练就了一口熟练的英语。

如此美满的家庭在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比比皆是。但是日本社会的军国主义化以及随之而来的战争,却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从1941年开始,高桥父亲的公司变成了生产武器弹药的军工厂,母亲的医院则成了日本军部的专属医院。20岁那年,刚刚高中毕业的高桥因为流利的英语被送到东京的陆军大学学习,一年后也就是在1945年5月,他被派到中国东北的哈尔滨,正式成为哈尔滨市宪兵司令部的宪兵,而且还被委以少佐的军衔。那一年,高桥正好22岁。

高桥生来就好思考问题。

少年时代他把心思用在父亲的那些造纸技术上,而现在他则在考虑日本为什么要发动战争,人类为什么会津津乐道于相互争斗,以至于不惜去发动战争那样的政治学和社会学方面的问题。

高桥好交朋友,并且富于情感。由于他会英语,家教又好,懂得的事情自然要比别人多,所以在宪兵队里他成了最受欢迎的人,那些同僚不管有事没事总爱往他的宿舍里跑,和他闲聊,听他说笑话,其中有两位比他大七八岁,名字叫作西川正人和渡边厚司的宪兵,更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高桥的身材并不高大,但长得魁梧强壮。他喜欢游泳,而且水性极好。这自然要归功于从小就倾心抚育于他的父母亲了。因为早在他童年时期,喜欢游泳的父母亲就带他出没于各种各样的游泳池。长大后,广阔无边的大海更是他练习游泳技术的好地方。

他常常帮助曾经是渔民的外祖父潜泳到海里去抓鲍鱼,取蚌壳,养殖珍珠。凡是在大海的工作,他总是和外祖父抢着争先去做。这恐怕也是他从小就成为外祖父母掌上明珠最重要的原因。然而也许连他的父母亲都没有想到,高桥不仅身体强壮,而且做事还非常细心,有着比旁人更好的记忆力和观察力。

那一次,当他和西川正人一起为执行任务来到哈尔滨市郊的日本陆军731给水部队的总部时,他就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事后他曾对西川说:731部队虽然是后勤部队,但一定肩负着其他的什么任务,这一点从频繁出入731部队总部大院、神色匆匆、心情忧郁的人就可以看出来。

从那以后高桥就开始注意这个负有特殊使命的部队了。不久,他就从宪兵司令部办公室保险柜里藏着的机密文件中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从此,731部队在中国惨无人道地进行人体实验,制造细菌化学武器的事情就进入了他的视野。这件事对他至关重要,以至于使他到最后都没能逃脱731部队的秘密给他带来的阴影。

应该说最能体现高桥秀义智能的莫过于他对于战争时局的评价了。

高桥懂英语,他能从短波中收听到美国电台的英语广播。然后他又把在美国电台上收听到的消息去和来自日本大本营播放的新闻做比较,并且去伪存真,由此及彼地去推论时局的变化。他曾多次告诫他的好友西川,要他随时做好逃跑准备。因为北方的苏联军队正在往远东方向调动,为了争夺战后的利益,斯大林随时都有可能撕毁《日苏和平友好条约》,让苏联红军开进中国的东北。到了那时,即使是铜墙铁壁的日本关东军也可能会溃不成军。要想拯救自己,不做战争的牺牲品,唯一的方法就是逃跑,逃出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战场。

为此高桥还专门准备了一份中国地图,用红笔记下了准备向南方逃跑的路线。

高桥的准备起到了重要作用。

1945年8月9日凌晨,当他从美国电台的广播中听到了苏联对日本不宣而战,苏联红军已经进入中国东北,关东军溃不成军的消息之后,他的南逃计划也开始实施了。他叫来了西川正人和渡边厚司,把时局的紧迫性告诉了他们。三人一拍即合,立即决定马上逃离哈尔滨。

那真是一个令人永远都难以忘怀的夜晚。月光皎洁,大地黯然,天气闷热,气压很低,天空一览无云,大地一望无边。

那种由即将成熟的吐着红穗子的玉米和正等待着收割的高粱组成的青纱帐,和在青纱帐的拐角处呈现出来的十字形向着大地尽头蜿蜒而去的马车道所构成的画面,在幽深无比的夜空和一泻千里的月光挤压一下,透出了无限的苍凉。

假如此刻能够身临其境,能够登上那座临空兀起,由稀稀拉拉的树木和坟冢组成的小山坡去俯视大地,窥视那些在马车道,在青纱帐,在玉米地里扶老携幼,你哭我喊,互相劝慰,泣不成声的黑压压一片如同蚂蚁一般蠕动着的妇孺老幼逃难者的身影,以及那些争先恐后,你追我赶,拼死拼活,不顾一切地期待着去爬上偶尔出现在马车道上的军用卡车、三套马车那样的交通工具,并且不惜动用枪火,大打出手,相互残杀,你死我活的年轻汉子逃命时的神情,我们能不去感叹战争带来的那种轰轰烈烈,却又是骇人听闻,惨不忍睹的美呢?

战争在扭曲人性,亵渎道德,玷污法律,践踏尊严的同时,也在造就英雄,创造历史,煽动民情,谱写诗篇。人类历史上各种各样的惨不忍睹、美不胜收的景象,都会在战争——这一曲没有尾声也没有终止符,永无休止地在持续演奏的交响乐中,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战争破坏一切同时也在创造一切。它最重要的技能,最独特的本事就是制造难民!

想来也真是心疼,那些在炮火轰鸣下,在刺刀驱赶下,在谣言欺骗下,在邪恶煽动下的人们,不知所措,没有方向,刚才还和自己的亲人一起,有爱恋有光明,充满希望,可转眼间却被卷入逃难大军,没有食品,流离失所,东逃西奔,生离死别。

为了活命,母亲不得不狠心地把刚刚出生几个月的亲生儿女扔进牡丹江;丈夫不得不狠心地把刺刀刺向不愿意忍受屈辱的爱妻;一家老小情愿选择死也不愿苟生,不惜抱在一起去拉响手榴弹,慷慨赴死也不愿让骨肉从此分离……

哀鸿遍野,哭声震地,人仰马翻,气绝身亡。

这就是战争的杰作。

战争给放下了武器的军人,给无辜的百姓、妇女、孩子、老人、伤员带来的是一个又一个残酷无比、伤心可哀的悲剧。人世间还有什么能比战争造就的画面更能让人感到骇然的呢?

躺在渔民的作坊里,高桥秀义皱着双眉蜷曲着身体,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把那些恐怖的画面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他睁大眼睛,嚅动着嘴巴,从心灵深处叹了一口气。那种止不住的悲哀,化成了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从脸颊上流下来,使他忍不住地抽搐着肩膀痛哭起来。

高桥忘不了他加入逃难大军走上逃亡之路的噩梦般情景。他苦难悲剧的总渊源或许正是在那里形成的。因为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心灵开始变硬,并且慢慢无可挽救地凶悍起来,把上苍刻在每一个人心灵深处的“仁慈”和“希望”,彻底地给抹掉了。

他的心灵已经干涸,精神也早已死亡!而且更致命的是,他拒绝一切来自外界的挽救。

远处好像传来了钟声。

那是渔村里天主教堂的钟声。在日本的北九州一带,有着很多类似于欧洲小城镇中常常能见到的那种简陋教堂。那是欧洲各国,尤其是荷兰传教士在江户时期带到日本列岛的礼物。

钟声敲了五下。

悠远的钟声使这个还处在痛苦状态中泣不成声的苦命人停止了哭泣。他抬起头来,用手擦了擦挂在脸颊上的泪水,把目光射向了虚掩着的门。

门缝里投射过来一缕已经有点发亮了的光束。此刻东方已经出现鱼肚白。晨雾快要散去,天快要亮了。

“啊,五点了。”高桥低低地叫了一声,从渔网堆里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下一直形影不离的帆布腰袋,因为那里面有他的防身武器。

夏日的早晨天亮得很快。此刻天边多少已经有点发红了。太阳就要升起,这一点就连发呆的高桥也感觉到了。为此他还禁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他害怕见到阳光。自从逃离哈尔滨,走上逃难之路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愿意看见太阳了。他昼伏夜行,躲避阳光,可如今他却不可避免地要从黑暗中走出来,去面对人世间的光明。

钟声似乎又在敲响,而且还夹带着狗叫声和公鸡晨鸣声以及那些似有非有的人的说话声。

天已经大亮了。

高桥秀义站了起来,并且挎上了浅黄色的帆布腰袋。他准备离开作坊。

他知道渔民马上就会来这里干活。他不愿意也绝不能让当地的渔民把他堵在这里,被人当作小偷,报告给警察,或者被人记住脸型,使他像通缉犯一样被人追捕。因为,他已经有过这样的经验了。

高桥走到门口,正要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时,院外的砖墙边传来了两个女人的对话声。他一愣,顿时停住了脚步。他听得很清楚,这是两个年龄不同,听上去像是一对母女的讲话声音。

高桥本能地把身体移到了门后边,并且用手紧紧抓住挎在肩上的腰袋。他的手在冒汗,心跳速度也显然加快了。

然而那两个女人并没有走进作坊。她们只是院墙外小路上的过路者而已。然而,那两个女人中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却使高桥感到吃惊。

他想起了昨晚看到的抱着布娃娃的那个恐怖女人。那女人唱着儿歌时的天真嗓音,多像刚才路过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啊。

高桥颤抖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推开作坊的门,顺着院墙外的小路,远远地跟在她们的后面。他说不出他的目的和动机。他只是觉得一种企图窥探他人秘密的心思,一种要看见、要知道、要洞悉隐情的欲望,使他的心里发痒。

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他发现自己的判断没错。因为他紧盯着的那俩人中的年轻女人头上扎着的正是昨晚他见过的橘黄色的手绢,身上穿着的也正是昨晚那个女人穿的深蓝色的和服!

高桥随着她们穿过几个院落又拐过了几条巷子,然后来到了岔路口上。

那是一个三岔口,而且小街在这里也分成了东西两条。

两个女人在那里停住了脚步,好像她们也要在那里分道扬镳似的。

那个年轻女人似乎还有点不愿意离开她的同伴,而那个看上去年龄比她大两轮,背也有些驼的老女人则在轻声地安慰她,开导着她,那个年轻的女人似乎还流下了眼泪,伤心不已地不断拿手绢擦着脸颊。

“怎么了这可怜的人,难道又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了?”高桥停住脚步,躲在离他们有五十多米远的小街的一侧暗暗猜测着。

那两个女人互相地说了一些什么后终于分开了,那个年轻的女人走向了西边去的岔道。

高桥犹豫了一下后也迈开腿来到了岔道口。他仔细观察了分道而走的那两个女人的背影以后,便毫不迟疑地把身体转向西边,跟在了年轻女人的后面。

他想弄明白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的真实面貌。

也许是因为他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小道,所以那一幕让人可疑的盯梢女人的戏剧并没有被人发现。然而现在情况却不同了。因为那个女人正引导着他,朝着村庄的繁华区走去。过往的行人越来越多。这种情况显然使高桥感到发怵。因为他这身难以遮体的破衣服和明显不是当地人的装束已经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他们不断地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使他情不自禁地想抬起手臂去遮挡他的脸。

显然他已经成了路边的鬼影窥伺的对象。假如那里边还有警察的话,那一切就都可能会发生!

“怎么办?”他慌乱地向四处张望着,真有点后悔刚才在作坊里做出的这个跟踪女人的决定!

然而也正是在那时,那个年轻的女人拐进了一条巷子,走进小院,踏上了一座看似砖瓦结构的两层楼房的阶梯。

那好像是一个私人旅馆。这一点从这座建筑物的围墙入口处挂着的那块写着“春风馆”三个字的门板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看见她走进小院,并且踏上通向二楼小屋的台阶之后,高桥秀义愣住了。他知道这种叫作“春风馆”旅馆的含义。他没想到昨晚他在窗外偷窥到的这个可疑的女人会来这里。

“她难道是在这里干活的吗?”高桥自问道,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大哥,想要住宿吧?来,进来呀。”还没等高桥反应过来,旅馆入口处就传来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女人穿着和服,虽然已有四十多岁但风韵犹存。毫无疑问,她是春风馆的老板娘。

“啊,幸子,你真有财运呀,刚来上班,就有客人登门而来。”那个女人浪声叫道,一把拉住了高桥。也许是因为听到了老板娘的叫声,那个站在台阶上的被叫作幸子的年轻女人转过身来。她望着高桥,一下子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来呀,幸子,快把大哥带上楼去洗洗,看他脏得那个样子,那脸上都让泥浆给挂满了!”老板娘一边把高桥往小院里边推搡一边大声招呼幸子,那声音让高桥感到心惊,使他忍不住地旁顾了一下四周。

站在台阶上的幸子迟疑了一下。她终于走下了台阶,来到了高桥的身边。

“大哥,假如您不嫌弃的话那就进屋洗洗吧,您看您,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泥巴。”

这个叫作幸子的女人用那种略带惊异的神色,望着满脸不自在正感到手足无措的高桥轻声地说道。那声音使高桥感到亲切,他觉得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听到那种温暖的称呼了。

“谢谢,谢谢——”高桥支吾着,并且情不由衷地抬起沾满了泥浆的右手往脸上抹去。这个动作使他那张因为紧张而冒出很多冷汗的脸庞又增添了许多滑稽的色彩。他拘谨地抬起头来,顺着幸子柔和的声调点了点头。他有点晕,以至于不敢再抬起眼睛去正视幸子一眼。

终于,在老板娘猥亵的目光中,高桥跟随幸子走进了二楼右边紧靠着走廊尽头的小屋。他有点惶恐不安地打量着那间铺着被褥的榻榻米小屋,又慌乱不堪地在幸子端来的水盆前摘下绑在头上的毛巾,急急忙忙地洗了把脸。

剥去了贴在脸上的泥浆和汗水后,我们终于能够看清楚高桥秀义的容颜了。

他确实还很年轻。那副稚气未脱的脸庞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们这一点。只是他额头上的皱纹和那不断紧锁着的双眉,还是让人感受到了与实际年龄很难相符的他曾经的过往。

还有他的那双眼睛。

高桥那种忧郁不安却又时时警觉万分的眼神,使幸子感到惊奇。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肯定有着什么非凡的经历。但是她却不愿多想,去怀疑猜测他的过去。

是啊,在眼前这种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仍然处在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时代,谁都可能有自己的秘密,她自己不就是这样吗?只是让幸子感到吃惊并由衷地产生同情之心的是高桥秀义的嘴巴。

她发现他张开嘴时没有门牙。一般人张开嘴巴,显示那种口齿伶俐的地方,在他的嘴里却变成了两个黑洞。它使他那本来还显得颇有生气的神容刹那间变得冷若冰霜。

这纯粹是一种人为的痕迹,而且可以肯定那还是一种暴力的结果。虽然中世纪的噩梦早已过去,但是只要愿意,人类什么时候什么朝代不能够去创造杰作呢?

“嗯,您的牙齿!您的牙齿怎么了?”幸子呆呆地望着高桥情不自禁地叫道。可是,她充满惊恐的声音并没有打动眼前的这个男人。

此刻高桥的眼睛正呆呆地望着放在桌上盘子里的那两个紫菜叶饭团。那贪婪的眼神里反射出来的是一种饥饿到了极点以后才会流露的神色。

“啊,你一定饿了!来,吃!快吃!”幸子拿起盘子里的饭团,塞到高桥的手里。那是老板娘留给她的午饭。

不用装饰,也不需要装饰,本能的需要已经使高桥忘记了一切。他狼吞虎咽,没有两分钟就把那两个饭团给咽了下去。

“吃吧,还有,我再去给你拿!让你吃个饱,可怜啊!”幸子望着眼前的景象同情地说道。而后她推开屋子的木窗,探出头朝楼下喊了起来。

“妈妈,妈妈,再拿两个饭团来。”

然而底下并没有传来老板娘的应答声。

幸子望了一眼处在尴尬状态中的高桥,似乎有点等不住了。她拉开那扇通向走廊的拉门,匆匆地走下了楼。

其实老板娘并没有走开,她正侧耳倾听着楼上的情景。在没有搞清楚那个男人是否会爽快地掏钱支付所有的账目之前,她是不愿意提供服务的。

“幸子,你搞清楚没有,他身上有没有钱?你看他那个样子,破破烂烂的,到我们这儿来的客人怎么会是那种装束呢?他会不会是一个吃白食的?”老板娘瞪了正在厨房里做饭团的幸子一眼,故意提高了声调。

“行了,妈妈,您别说了,让客人听见了多不好。”幸子转回身来,抬头向楼上望去。她怕高桥听到老板娘刻薄的话语。

然而高桥还是听到了。

他悄悄地站起身来,踮起脚尖把身体移到了窗门前,又屏住呼吸拉长了耳朵,把脑袋贴在玻璃窗上。他并不关注老板娘所担心的关于他口袋里是否带着钱的那种事。他带着钱,而且是美钞。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所担心的是老板娘对他身份的怀疑,因为那会送了他的命。

是啊,谁能保证老板娘这样的女人,不会去向警察告密呢?

高桥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做过很多梦,每次的梦境都是甜得流蜜,可是梦过境迁,冷酷的现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让他感到悲哀。

那么这一次呢?

高桥战栗了一下,一口凉气从他那没有门牙的嘴里倒吸了进来,使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感到恐惧。一种已经被人抓住了蛛丝马迹,不知道死亡何时会降临的无法预测的恐惧!而且他还有一种直觉。那种直觉在告诉他,应该马上离开这个叫作“春风馆”的地方,否则凶险难卜。

可是那种直觉却并没有能够让他马上行动起来。这和他以往的习惯不一样。

“呵,我真是见鬼了!”高桥嘟哝着并用手使劲地拍打脑门。他期望自己能下定决心马上离开这个“春风馆”。

然而这一切却并没有效果。

“呵,我这是怎么了?”高桥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并且使劲用手掌拍打着脸颊。他终于发现了造成他心猿意马的原因。

“是的,是幸子……是那个女人!那个唱着儿歌哄着布娃娃睡觉的神秘女人,那个热情单纯善良而又可爱的女人。”

呵,女人!为什么女人会有那种力量呢?她怎么会让高桥那样的冷面汉子,都会想入非非呢?

高桥的脸发烫了。他感到有点晕眩,就像在梦中一般。

“是啊,眼前的这一切……洁白的床单,松软的被褥,裹着紫菜叶的饭团,充满温馨的小屋,还有……幸子那可爱的笑容,多么难得啊!”

高桥嘟哝着在心里说道。

他至少已经有二十来天没能在这样温馨的小屋里睡过觉了,一旦有了如此美妙的境遇,就算是神仙圣人恐怕也会安然地打个盹去享受一下人间的温暖。高桥心安理得地想着,直到幸子拿着饭团走进小屋,来到他的身边时才清醒过来。

“大哥,你在想什么呢?来,我把厨房里的饭全都做成了饭团。来,您吃,多吃点,管您饱。”幸子一边笑着一边把饭团递到了高桥的手里。

“嗯,谢谢,谢谢……哎,你叫什么?对,幸子?幸子!刚才我听见老板娘这么称呼你的,是吗?”

“是的。”

“幸子,告诉你的老板娘,叫她放心,我有钱,没事的,我会按规矩付钱的。”高桥的嘴里突然冒出来这样几句话。他觉得只有把这些话全部告诉了老板娘以后他才会感到安心。

“您看您……忙着说这些干什么,来吧,快吃吧!我当然知道您是带着钱来这里的!谁到这里来会不带钱呢。”幸子故意提高了嗓门,她知道老板娘在底下伸着脖子,正偷听他们的对话呢。

高田拿着饭团却并没有把它塞进嘴里。他只是怔怔地抬起眼睛,似想非想地把自己那种炽热的目光直愣愣地射到了幸子的脸上。

这是一张五官被安排得极为妥当的脸蛋。小鼻梁,小嘴唇,两道细眉和那下面镶嵌着的满含真情的眼睛,使人完全能够感受到被称为九州美人的那种名副其实的姿色。她的头上仍然扎着昨晚的那条橘黄色的手绢,身上套着的也是昨晚那套藏青色和服,只是比起昨晚来那和服上的裙裾在腰上扎得更紧了,使她那本来就高耸的胸脯显得更加诱人!

这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那种在风韵和容姿两个方面体现出来的贞静之美,在室内阴暗光线的衬托下若隐若现,谁见了都会心碎的。

高桥颤抖了一下。他赶紧垂下眼睛并且把饭团塞进了嘴里。他知道假如自己再这样望着她的话,那接下来的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他努力地克制着这种奢望。他觉得他能够欣赏到这么一幅美丽的画卷就已经足矣。

“没错,她就是昨晚我看到的女人!只是这么聪明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去做只有精神病人才会干的傻事呢?难道她身上也有过什么痛苦不幸的往事吗?”

高桥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幸子,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企图把她的那种美那种温柔,那种可能是真诚也可能是天真,可能是不幸也可能是苦难所带来所包含的所有感觉,都印到他的脑子里。

“怎么了,大哥,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感到烦心吗?”幸子望着高桥的眼睛有点慌乱起来。她站起身有点不知所措地拉扯着自己的衣服。

“没有,没有!幸子,你坐下,你太漂亮了,这辈子能见到你真是福分呀!”高桥一边嚼着饭团一边说道。那种溢美之词从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态中说出来显得滑稽可爱。

“大哥,你又在取笑我了吧。”幸子面带羞涩地望了高桥一眼,轻声说道。

然而高桥像没有听见幸子的话似的,仍然痴迷地望着她,那神情让幸子感觉到了什么。

“大哥,先洗澡吧。要不,我先带你去泡温泉浴池,正好可以坐两个人。大哥您旅途劳累,泡下温泉一定可以解乏……”

“洗澡?好啊……不过,洗澡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你只要告诉我浴池在哪里就可以。”看见幸子提出要陪他去洗温泉,高桥有点不好意思地拒绝了,那样子多少让幸子感到诧异。她看了高桥一眼,然后站起身来,从桌子底下拿出脸盆,又把从壁橱拿出来的毛巾、浴衣、肥皂等放进了脸盆。

“那好,大哥,您一个人去吧。浴池在一楼的厨房后边……来,大哥,我带您去。我带您到浴池去总可以吧。”幸子把装着毛巾、浴衣的脸盆塞到了高桥手里,佯装着笑容说道。她目送着高桥走进浴室后便匆匆忙忙地回到二楼。她不愿意让老板娘知道客人没有让她去陪着洗澡的事情。因为在“春风馆”这样的事情几乎很少发生。

然而幸子实在是多虑了。

因为高桥只是不愿意让幸子看到印刻在他身上的那一条条伤痕而已。在高桥的身上,每一条伤痕每一处刀疤,都是一个故事,一个心酸得实在让人无法去回想的故事。只是此时此刻在善良美丽而且肯定也有很多不幸的幸子面前,他高桥秀义怎么会忍心去把内心深处的悲痛,全盘地向她说出来呢?

而且高桥也不愿意让幸子对自己有太多的了解。他跟她萍水相逢,互相并不知底。他们间的感觉至今还只是一种表面上的东西。虽然某种直觉使他感觉到了她的好意和善良,可是谁能保证直觉都是正确的呢?更何况现在他对于幸子的身世和她所拥有的秘密还一无所知。

高桥洗完了澡。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因为他已经至少有两个多星期没有洗澡了。他穿着幸子给他准备好的浴衣,抱着那身刚刚换下来的破烂不堪的旧军服回到了二楼的小屋。

“啊,洗过澡人就不一样了,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哟!”

幸子看见走进屋来的高桥上下打量着大声说道。她又把一面女人用的化妆镜子和一把剃须刀递到了高桥的手上,继续唠叨起来。

“大哥,您好后生哟!来,再把胡子刮一刮整理一下,走出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没有人再会认识您了。”

幸子带着一种恭维的口气说道。她没想到那一番随口而出的话语,却引起了高桥的注意。他拿过幸子手上的镜子来回照着,又按照幸子的劝说把围着他的嘴唇上下,长得乱茬茬的胡子刮得一干二净。让他对着镜子确认自己已经和以前判若两人时,这才松了口气。

“大哥,您真是会打扮呀!哼,我看您肯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即使是落了难,也不会像我们这种地方的人那样。”

“噢,是吗……对,对,幸子,你说得对。多亏你,正是有了你,我才会到这里来的!”

高桥痴迷地望着幸子语无伦次地说着。而后,也就是在他和幸子的眼神相对的刹那间,他忍不住了。

“啊……”他喘着粗气一下子把幸子搂入怀里,发狂似的解开那条把幸子的身子裹得紧紧的和服腰带,而后又一件一件地剥去了幸子身上的和服和衬裙,并且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那炽热得已经有点发烫的嘴唇,顺着幸子那羞涩的闭着的眼睛,那微微翘起的鼻子,那天衣无缝的粉红色的嘴唇,那洁白细长的能勾起人无限想象的脖子,以及那高高耸起的乳房吻下去,直到她的大腿部最为敏感的地方。

那是一种灵魂和肉体间的交流。

那时候正是中午一点钟。太阳光顶头照着,把炽热的阳光全部倾泻到了房顶上,却没有让一丝余光透进那间爱怜和欲望交织着的小屋。

此刻小屋光线黑暗,那感觉有些醉人。

此刻,室外显得很安静。

这种安静是那两个刚刚进行了灵与爱激烈运动之后的当事者,在做了比较之后才能感觉到的。

这时幸子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了一曲足以让人断肠的名字叫作《早春的爱》的演歌。那曲调似乎来自邻家的收音机。

春雨送冰霜,

飞雪仍猖狂。

觅得红梅一枝春,

却愁无缘赏。

二月虽早春,

长夜依然寒。

犹豫彷徨再思量,

抬头春冉冉……

《早春的爱》的词曲幽怨悲怜,唱腔柔和婉转,再加上男声演唱者的声情并茂,使那本来已经悲凉万分的歌曲,显得更加伤感凄凉。

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幸子突然抽泣起来,发出了一种可能是因为幸福也可能是由于悲哀才会产生的声音。

那声音使高桥心颤。他用双手捧起了幸子的脸颊。他发现幸子的眼泪此刻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眼眶中滚下来。

“你怎么了?幸子……”

“我……我……没有,大哥,我这是高兴才哭的。我真没想到今天会遇到您这样善良的人。”

幸子偎依在高桥的怀里喃喃自语道。那神态让高桥感到了悲哀,使他情不自禁地使劲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

“大哥,我能不能问一下您的名字?”

“我……我叫高桥秀义。”

高桥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以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没有勇气在幸子面前隐瞒自己的名字。

“啊,高桥……高桥君,您的家乡在哪里?”

“热海……关东的热海。”

“噢,热海……伊豆半岛的热海,好地方啊。”幸子睁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

然而高桥却没有再回话。他想起了正在家乡苦苦等待着他的母亲。

一年前在他逃离哈尔滨前,他的母亲曾托他的同乡战友捎信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在从东京逃到热海的途中死于美国空军的轰炸,而母亲则侥幸地躲过空袭回到了热海。现在她守着父亲留下的家业,正望眼欲穿地盼望独生子的他回到家乡来。

对母亲的思念和急于回家的愿望始终煎熬着高桥的心。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够忍受逃亡途中所遇到的种种艰难困苦,活着越过千山万水,虽九死却仍然不惜去争一生的力量源泉。现在他已经来到日本,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就能平安地回到家乡见到母亲了。

一种强烈的思乡之念正在袭击着高桥,使他几乎忘记了正躺在身边真挚地望着他的幸子。

“高桥……高桥君,刚才听到您讲不愿让我陪您去洗澡的话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高桥君,您……您是不是不喜欢我?”幸子突然抬起头睁着泪眼问道。

“怎么会呢?幸子,我……”高桥想去解释些什么但是又停住了话语。他本能地把幸子紧紧地搂着,不断地用嘴唇在幸子的眼睛和脸颊上吻着。

本来高桥还想着要去询问幸子的身世,并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一天晚上在窗外窥视她秘密的那个男人。但是现在一切好像已经无须再多问了。因为他已经认同了他和她所遭遇的一切。他甚至还感到,他的悲哀或许正是她整个悲剧的一部分。

时间在飞速地流逝。一个小时过去了。但是两个苦命人的身体仍然紧紧地抱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所产生的安全感,或者是爱和被爱所带来的体力上的消耗,以及睡眠不足所引起的疲倦和力竭,使高桥在不知不觉中又闭上了眼睛。

睡魔再一次袭击了他,使他无法自已地酣睡过去了。

这一点毫不奇怪,因为他实在太困了。即使是把他昨天晚上躺在渔民作坊里的睡觉时间放在一起来计算的话,那几天他能够被称为睡眠的也只是五个多小时,更何况他现在躺在松软的被窝里,旁边又有丽人做伴。

高桥一动不动,睡得很熟。可是躺在他身边的幸子,却睁着眼睛没有一丝睡意。

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不一会儿,她就转身从被窝里轻轻地爬起来,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悄然地离开了小屋,而后又离开了旅店。

屋里只剩下了高桥一个人。他仍然酣睡着,做着属于他自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