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柔情的女人遇到了血性的男人
偶然造就必然。
在人类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许许多多难以胜算事件的解读和破译常常会在一种偶然的状态中向我们提示,它们会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一个事态的前程,或者一个重大事件的决策方案。
一个影响至为深远的决定系于某一天某一分钟的这种戏剧性时刻——命运攸关的时刻,在历史的演进中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的。问题是我们能否认识到这一点。比如说现在。
毫无疑问,当池田雄一改变主意,做出把先行目标从坛之浦西边的春风馆移到东边的山崎婆家里时,他就已经错过了历史给予的机会了。
这种由于他的失策造成的后果我们不久就可以看到。那种后果给战后的日本如何处置战犯等一系列问题所带来的深刻影响,笔者会在后文中详细阐述。
现在,为了叙述上的方便,我们不妨把那天的时间倒回两个小时。
我们知道那天下午两点半,当山崎婆在坛之浦警察署接受赤川一郎的审讯时,幸子离开了春风馆里正在熟睡中的高桥秀义,回到了家里。
她在家里收拾了几件她丈夫的衣服,把它们装在包里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那里。那时正是下午三点十分左右。幸子进入家门时的情景没有任何人看到,但是离开的时候,住在她家对面的一个中年女人以及另外一个过路的男人都看到了她。
这本是无足为奇的。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目击者的证言在事后成了她山崎幸子帮助高桥秀义逃跑犯罪的根据。当然我们也确实无法去责备警察当局的指控,因为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山崎幸子确实做了一些帮助高桥逃脱警方追捕的事情。
幸子在那天下午手提小包,离开家门,并在30分钟以后回到春风馆二楼的小屋时,躺在被褥上的高桥秀义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好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那对茫然不知所措却又充满疑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是在询问自己走上逃亡之路后所遇到的那些扑朔迷离的事情以及令人费解的问题。
他本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回忆一下过去,研究一些对策,这对于他的今后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他做不到。
他只能听凭自己的思维像潮水般地翻腾,杂乱无章又光怪陆离。
他想到了自己和西川正人、渡边厚司在逃难途中的事情。
1945年8月9日晚上他们三人是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背着军用挎包逃离哈尔滨的。
这身装束是致命的,可遗憾的是高桥他们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当时逃难队伍中的人几乎都是被日本当局迁移而来,安置在哈尔滨、牡丹江一带的日本满蒙开拓团的团员,混在他们中间逃亡应该说是安全的。对于这一点,高桥至今仍然后悔不已。
“假如当时能够想得再周到一些,结果可能就会不一样,可是——这纯粹是命运,命运啊!”
高桥嚅动着嘴唇感叹着,把思维锁定在那一片让他走向灾难之路的悲哀中。
他们逃亡之路的目的地是辽宁的旅顺口,或者是河北的葫芦岛,据说国际红十字会的难民救济船正在那里等着,准备把急需回国的难民运回日本。可是就在离希望之地还不到一半路的地方,却已经有三分之二的逃亡者,在饥饿、生病、疲劳、失望等难以忍受,无法想象的困境中倒下来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虽然仍然满怀希望,可毕竟已经力不从心,并且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
高桥秀义、西川正人和渡边厚司正是这残留下来的三分之一中的一员。
“啊,年轻多么重要!只有年轻人,才可能有毅力有体力,有决心去跨越险境,战胜死神!”
高桥当时曾深深地感叹道。因为他们一行三人在离开哈尔滨之后,能够跨越松花江,穿过吉林省,来到辽宁的边缘,靠的就是年轻二字!
和高桥相比,西川正人并没有显得那么乐观。他今年31岁,在哈尔滨的宪兵队里已经混了八年。
西川出生在日本山形县的农民家庭。他父亲是地道的种水稻能手,母亲则是典型的家庭主妇。他们家处在中产阶级与下层农民之间,在当地不算贫困也并不富裕。游离于两个阶层之间的西川家族,既有着平民对富农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不仅羡慕而且非常嫉恨的复杂心理,又有着中产阶级特有的虚伪、圆滑。他们表面文雅,骨子里却又非常嫌恶那些比他们还贫穷潦倒的阶层。他们脸上常常带着笑容,见了谁都客客气气,但从来不会慷慨解囊,帮助别人。
西川家族有三男四女七个孩子,西川正人排行老三。由于他出生的年代是日本社会从大正年走向昭和年的转折期,经济的逐渐萧条和竞争的激烈使西川从小就从父辈那里学会了表里不一的性格。这种性格即使是在今天,在他和高桥秀义相处的短短的三个月中间,也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
高桥秀义出手大方,家庭状况比他好,而且又是陆军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他一进宪兵队就被任命为少佐军衔,而西川当了八年宪兵才刚刚得到这个职位。
此外高桥乐观豁达,好交朋友,在哈尔滨宪兵队里很受同僚欢迎。这些状况都使西川感到羡慕嫉恨。只是令人不解的是西川越嫉妒高桥,越恨他,却又越觉得离不开他。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高桥的意见几乎还成了西川在宪兵队里生活处世的准则。
在这次南逃计划的筹备当中,西川的内心曾动摇了好一阵子。他最初的念头便是想到宪兵队司令部去告密,把准备逃亡的高桥出卖,以解心头之怨。但犹豫再三后他还是忍住了,时局的急转直下也使西川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后果。此外,西川还有一个谁都没有说过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三年前,当他去吉林通化执行任务时,邂逅了一个朝鲜女人,而且还和她生了一个儿子。此后他曾多次请假去通化那女人家探望,并给已经两岁的儿子取名太郎。
西川还没有结婚,这段姻缘在宪兵队里公布一下本来也无伤大雅,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西川却不愿意这样做。这段秘密至今仍然作为他的隐私,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隐藏了下来。
这个秘密也是西川最后决定和高桥一起向南逃亡的最重要的原因。
西川这样的人是经不起考验的,一旦遇到了什么,他会很容易地向坏的方面发展,并且很快会变成敌对的力量。
这种怀有卑鄙念头和龌龊心思的小人,本来只需要对他们望一眼就可以一目了然的。可是当时的高桥却没有那样的水平。
面对西川过去生活中见不得人的隐事和未来生活上可能出现的阴谋诡计,高桥总是一味地坦诚相处,以心相待,直到后来被西川出卖,在新婚之夜被苏联军队逮捕,差点被送上绞刑架为止。
这自然是后话。但这种惨痛的教训是高桥至今都难以忘怀的。这或许就是高桥从善走向恶,又从恶彻底地陷进深渊的最直接原因。
大善才会大恶,大恶也可能会变为大善,佛教的经典中多次记载这样的事例。可遗憾的是,人类社会以及由这个社会制定的法律,却不愿意这样去看待。死板的法律在处罚罪恶方面所犯的错误,很可能会比犯人在犯罪时所造成的问题还要严重得多。
这或许只是一种特殊的状况。但是在法律和社会的天平两端,我们是没有办法去想象“公平”或者“平等”这些看似道貌岸然的字眼背后,所隐藏的龌龊内容。
当然这些并不是造成高桥秀义悲剧故事的根本原因。高桥的悲剧自然有着它更为沉重的来自社会、历史和战争的因素。
那一天也就是在逃离哈尔滨后第九天的晌午,高桥秀义一行来到辽宁铁岭附近的一个名叫靠山屯的村庄。
本来他们是应该继续昼伏夜行,靠着指南针的指引在夜间从青纱帐里钻出来顺着马车道往南走的。可是那一天心怀鬼胎的西川坚决反对至今为止的一贯做法,使高桥不得不做出让步,冒险在大白天走出了高粱地。
西川认为,此刻正是他告别高桥秀义和渡边厚司,只身东行前往通化去会他的恋人和孩子的时刻。眼前的这个靠山屯在铁岭的东北部,只要继续往东走,再有个一星期时间,他就可以到达通化了。
然而如何解释才能让高桥既不怀疑他的动机,又能达到离开他们的目的呢?西川思考着终于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高桥君,实在对不起,我……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葫芦岛了。”
“为什么?你……你怎么了?”西川的话语使高桥和渡边大吃一惊。他们惊异地望着西川,说什么也不相信眼前的话是从和他们一起走了几天的西川的口中说出来的。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一个人走,往东走……”
“一个人往东走?你……你准备去哪里?”
“这你们就别管了,让我一个人走吧,一个人走也许更安全些……”西川语无伦次地说道,那种奇怪的神情让高桥起了疑心。
“西川君,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准备去哪里?”高桥逼视着西川正人,那犀利的目光使西川觉得刺心。
“我……我准备去通化。”
“通化……去哪儿干什么?”听了西川的话高桥一愣,他马上从挎包里找出地图,在上面找出通化的所在位置。
“你为什么要到那里去?难道你有什么朋友在通化吗?”
“是的……我想在通化住几天,休息一下,从那儿出发去朝鲜,最后从釜山、济州那边回日本。”
“可是,从这儿去通化至少有四百公里,沿途山岭很多,土匪出没,而且还要翻过莫日红山,一路上极不安全呀!”
“也许是的……可是,我,我还是要从那儿走。”
西川固执地说道,那种坚定不移的神态使高桥越来越惊诧了。
“西川君,要知道我们所要去的葫芦岛离这儿也就五百公里!现在国际红十字会的救援船正等在那儿,难民可以一批批地坐他们的船回日本。而且从这儿去一路上交通方便,说不定顺着铁路沿线还可以搭上火车什么的。走吧,去葫芦岛吧!西川君,听我的没错!”
高桥望着西川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全然没有顾及他们三人在靠山屯村口的对话,已经引起了屯民的注意。这正是他又一次失策的地方!
自8月15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投降以来,饱受日本侵略军蹂躏的中国东北农民,自发地组成了一支抓捕逃跑中的日本散兵游勇的队伍。所以当身穿日本军服,站在村口用日语争论着的高桥一行出现时,屯民就悄悄地聚集了起来。他们扛着锄头,拿着铁锨慢慢地围过来了。
“啊,不好,赶快跑!”西川发现了这种状况,不由得惊叫起来。他左右旁顾了一下,突然不顾一切地撒腿就向村外的马车道上奔逃而去。这种突如其来的行动使高桥傻了眼,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也情不自禁地随着西川跑了过去,把渡边一个人留了下来。
“啊,日本鬼子跑了,快追,抓住他们!”
“抓住这两个狗日的,打死他们!”屯民愤怒地狂叫着,拿着镰刀,扛着锄头,兵分几路追了上来。
最先遭殃的自然是渡边了。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屯民抓住了。愤怒的屯民把他摔倒在地,举起锄头和铁锹一阵乱打,没几下就把渡边搞得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紧接着倒霉的是高桥。
他跟着西川跑了最多只有一百米就被三个讲朝鲜话的屯民抓住了。他们用绳子把他绑了起来,随后两手各拿起一块石头,左右开弓对着他的腮帮挥了上去。不一会儿高桥的脸庞就血肉模糊成一片。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他发现他的门牙以及紧挨着门牙的下颚唇的牙齿也掉了好几颗。
还有那个西川正人。
他并没有逃过那场暴行。只是比高桥稍稍幸运的是他的牙齿没有被打落。
屯民很快也抓住了西川。他们教训他的工具是锄头和木棒。那些刑罚使西川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
“呀,这家伙还有气,打,继续打!打死这些日本鬼子!”站在旁边助战的另外两个屯民似乎还有点不过瘾似的狂叫着,把现场的气氛再次给点燃起来。
“打呀,快打!不要手软……”
随着这一阵又一阵的狂叫声而起的则是一下又一下的近似于发泄一般的暴力行为。铁器和石块碰撞着,交叉地砸向一具只会哀鸣呻吟而且慢慢地连这种微弱的声音都已经没有了的身躯。这种暴力行为所引起的快感,使那些似乎有着用不完力气的屯民涨红了脸。
没有多久高桥就没有什么气息了,死神毫不犹豫地张开着血盆大口向他逼了过去。
“住手!你们这些王八蛋!难道你们不看看他们还只是几个孩子吗?”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挤进来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看上去已经有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他怒骂着幸灾乐祸的屯民,弯下腰来查看已经不省人事的高桥他们。
“啊,他还有气,他还活着。”那中年汉子用手在高桥的鼻孔前试了试,顿时抬起了头来。“江彪,快过来,把这几个日本人给我背到村头的李寡妇家,让李寡妇赶快给他们上草药,止一下血!作孽啊,都还是一些乳臭未干的孩子啊!”
“山叔,你……你真的要救这些日本人!”那个被叫作江彪的看上去好像有二十七八岁的屯民有点迟疑地问道。
“啰唆什么!赶快救人!要不,妈的,我先宰了你!”被称为山叔的络腮胡子似乎是当地的权威,他的命令果然非常有效。
在一阵忙乱中高桥和他的伙伴被屯民抬到了靠山屯一个农民家里,在络腮胡子山叔的精心指挥下,那个四十多岁的被叫作李寡妇的女人,一会儿抹药粉,一会儿又擦草药地围着高桥他们忙碌了起来,不一会儿,痛不欲生的哀鸣声又从高桥的嘴里低低地冒了出来。
他们终于又活了过来。
“啊,山叔,假如没有你,我的命再大也不会有今天的!”高桥伤心地说道,泪如雨下。那种泣不成声、沉浸在记忆中的情景使刚刚走进小屋的幸子大吃一惊。
“您,您怎么了?”幸子怔怔地问道,她以为又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了。
然而高桥秀义没有回答。他仍然淌着热泪,痛苦不堪,全然没有理会出现在他身边正感到不知所措的幸子。
幸子在他的枕头边跪了下来。她望着高桥的眼睛,像对待自己孩子似的低声安慰着,并且不时掏出手绢擦他的眼泪,那种温柔慈爱的动作,使高桥像感受到了什么委屈似的突然放声痛哭了起来。那哭声比妇女更柔弱,比孩子更悲伤,他触动了幸子的心扉。
“别……别哭了。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很大的苦,可是活在这个乱世上谁的心里不苦呢?”幸子喃喃地自语道。她的心中非常难受,因为高桥的哭声也勾起了她心酸的往事。她也想哭,甚至想大哭一场,可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却使她克制住了那种冲动。
女人与男人不同。
本来看似柔情似水的女人,一旦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比她痛苦,让她动心,赢得了她的同情,吸引了她眼神的男人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那时,男人的眼泪会成为一支催化剂,他会把隐藏在女人心灵深处的母性或者是母爱给催化出来,并把它溶解在女人的嘴唇里,从而使男人觉得,她的轻轻一吻或者微微一笑,都等于在赐给他太阳,赐给他春天,赐给他鲜花,赐给他血液和生命。她让他产生勇气,抖起精神,从此不再孤独,不再软弱,不会再有悲伤,不会再受欺凌。
高桥终于停住了哭泣。他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了一下挂在脸颊上的泪水,略带羞涩地望着她,那神情确实像一个孩子在望着他的母亲。
而那时幸子满含柔情的眼睛也在注视着他。
他们柔情脉脉,四目相对,那种男女萍水相逢时的好奇,和已经云雨相交情人间的相依,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温暖。
此刻她已经是他精神世界的太阳,而他则是她心灵深处的寄托。因为他们难中相遇所以才会同舟共济;他们同病相怜所以才可能心心相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们互相凝视着,终于又拥抱在一起,把火热的嘴唇印刻到对方的嘴上。
这是两个被命运深渊所吞没,以不幸吸引不幸,以不幸体贴不幸人的接吻。人世间恐怕没有比这种接吻更能让人感到心碎的了。
“您……您今天就在这儿住下吧。”幸子颤抖着在高桥的耳边细语着。
“今天……住在这儿……”高桥恍惚着重复道。
他松开双手把目光转向了窗外,这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已近傍晚。
“啊,时间过得真快呀!”他愣了一愣,情不自禁地说道。
“怎么了……难道您今天还想赶路?”
听见高桥自言自语的声音,幸子愣了一下。她松开手,抬起头来,望了高桥一眼。当她从他的眼神里确认了他的想法之后她顿时瘫软了下来。她跪在地上,猛地抱住了高桥的双腿。
“唉……”高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停顿了好一会儿以后,他才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
“幸子,你……你不知道啊,其实,我……我是……”
“行了,您……您……我不想知道这些!其实对我来说您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幸子尖声叫道,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
时间在继续流逝着,那种沉默所带来的窒息使人绝望。
“您……您是从哪里来的?”幸子突然问道,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面对幸子的问话,高桥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其实,您……您从哪里来,是个什么人,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我只是想知道,您离开这儿以后,准备去哪里呢?”
幸子转过身来,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高桥。她显然想从他那恍恍惚惚、犹疑不定的眼神中去判断出一些什么来。
“我……我……”高桥犹疑着,吞吞吐吐地仍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其实,他又能说什么呢?对于他来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的安全之地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您是不是想回家,去伊豆,回到热海去?”幸子望着高桥的眼睛试探着问道。
“是的。”
“您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母亲。”
“您爸爸呢?”
“他死了……死在美国人的炸弹下。”
高桥情不由衷地回答道。一说起自己的故乡和父母亲,高桥的声调显得特别悲哀。
“啊……美国人,又是美国人!”幸子重复着说道。也许是因为受到了高桥的感染,幸子的声音显得非常低沉。那种愤愤的感觉,使她的牙齿绷得紧紧的。
“是啊,父亲死了以后,母亲日思夜想地盼着我回去,我……”高桥说着说着突然弯下身来。他真挚地望着幸子,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庞说道:“幸子,你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今后假如还有可能的话,我一定会来找你,看你来的……”
“是的,是的……我们一定……一定还会见面的,神会保佑您的。”幸子喃喃地说道,随后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即打开从家里拿来的小包,取出一套深蓝色的衣服。她犹豫着把它塞到了高桥的手上。
“我给您拿了一套衣服,那是我丈夫的。他的身材可能比您小一点,不过这总比您现在这样的装束好。您看您这身衣服破烂不堪,还有血迹。您这样的装束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人怀疑的。”
幸子一边说着一边抖开那套学生装模样的衣服,在高桥的肩膀上比量了起来。
“您丈夫的衣服……”高桥抬起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幸子,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是的,这……不碍什么事吧?”幸子坦诚地说道。
“只是……你丈夫他……他现在哪儿呢?”高桥略有迟疑地问道。
“他……他死了。去年春天他应召参加神风特攻队。现在……唉!我想您一定也当过吧,您应该知道神风特攻队的情况的。”幸子望了高桥一眼,不无伤感地说道。
幸子的话使高桥再也没有吱声。他支吾着想寻找一些什么安慰她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神风特攻队?人肉鱼雷?还是……
高桥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窗外偷窥幸子时所看到的情景。
“是啊,幸子既然已经结婚,那么她有孩子也是完全可能的,可是那天晚上她抱着的为什么会是一个布娃娃呢?难道……”
高桥怔怔地想着,他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他又实在不忍心在已经处于痛苦万般的幸子的伤口上再去撒盐了。
“我恨美国人!我想我丈夫如果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幸子低垂着眼睛,情不自禁地说道,全然不顾站在她旁边不知所措的高桥的神情。
“尽管美国占领军耀武扬威地进了日本,可是,我不怕他们!”幸子咬牙切齿地补充道,把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留在了那间小屋里。
“是啊,美国人,我也恨他们。”高桥喃喃地附和着,一种共同的仇恨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靠得更近了。
“时间不早了,假如您要走那还是趁早。顺着我们这儿往东走不到八里路,就会有一个名叫小柳的火车站。每天晚上七点钟,火车都会从小柳车站出发,去下关客运车站装渔民送来的货物。当晚十点钟,那辆火车又会准时从下关出发,把货物运往本州的各大城市。因此您可以坐那辆货车,到四国,去大阪,运气好的话,那辆货车还会载着您去热海或者东京的,这不比你走路要强得多。”
幸子望着高桥秀义,话中有话地说道。她犀利的眼神和直截了当的话语让高桥心悸。他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地穿上了幸子递过来的衣服,然后走到了幸子的面前。
“啊,高桥君,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显得那么精神!”幸子望着高桥上下打量着,有点动情地说道,而后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打开屋门,噔噔地向楼梯口走去。
“您等着,我去拿纸,为您做个小玩意。”
“小玩意?什么小玩意啊?”
“一会儿就知道了,您等着。”幸子跑下楼梯,在一楼的客厅里转了两圈,没过两分钟就拿着宣纸和笔墨回到了二楼的小屋。她把略有点发黄的宣纸摊开,铺放在暖桌上,思索着抬起了眼睛。
她想在纸上写些什么,可是此时此刻,当分别就在眼前时,她能写些什么呢?她还有什么可对他说的呢?
幸子凝神静默着,好像还在心里念叨着什么,那副面容和体态显示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和庄严。她俯下身去,颤抖着手,那饱蘸着墨汁的笔犹豫着,但终于落在宣纸上了。
来也无影去无踪,
夕阳西照五更钟。
此情枉然成追忆,
从此消失在梦中。
远去家乡无多路,
隔山望海跃长空。
但愿无事走三江,
心愿一曲纸鹤中。
幸子抖索着写完了这些句子,如释重负地长吐了一口气。她的字体虽然笨拙、单一,但字里行间无处不在吐露着她对高桥秀义的痴情,以及期待他能够平安回到家乡见到母亲的祈愿。
“幸子,你这么认真地……都写了些什么呀?”也许是因为没有能看懂幸子笔下的诗,高桥在一边忍不住问了起来。
“没……没什么。这些话……写在纸上的这些话,你留在路上去看。过去,我曾跟妈妈学过旧诗。只是……我写得不好,你可别见笑哟。”
幸子低着脑袋,望着自己写的诗句轻声地回答道。等了好一会儿她才伸出手去,拿起这张已经吸干了墨汁的宣纸折叠起来,没过五分钟,一只扬着脖子,挺着脑袋,展翅待飞的仙鹤,就在她的指缝里,活生生地跳了出来。
“啊……是仙鹤!幸子……真漂亮!你的手可真巧啊!”高桥从幸子手上接过仙鹤,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是吗?高桥君……这只鹤很美吗?”
“美,很美……它太漂亮了!”
“哦……能得到您的夸奖真是太高兴了!来,我把这只纸鹤献给您,祝您平安地……回到家乡!”
幸子望着高桥的眼睛,兴高采烈地说道。她涨红着脸,陶醉在一种幸福中。
“谢谢,谢谢……幸子,我会把这只纸鹤永远保存下去,直到我们重逢相会的那一天……”
高桥低声地说道,把纸鹤夹到了腰包里边的那个笔记本里。
“幸子……感谢你,感谢你的祝愿!真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高桥一边说着一边又向幸子鞠了一躬。随后他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身去,摸摸索索地从腰包里拿出一沓事先早已准备好的用旧报纸包着的纸币。
“幸子,能见到你真是我的福分,谢谢你了!我……”高桥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叠纸币递到了幸子的手里。“幸子,请你收下,这些钱对你一定很有用,你……你恐怕还要向这里的老板娘交一些租金什么的吧,所以,请你收下这些钱吧。”
高桥拘谨地说道,他几乎不敢正眼看幸子一眼。他觉得他把钱给幸子的举动,就像是在用刀刺向她似的那样让他感到战栗。可是他又不得不这样去做。因为,此刻除了钱以外他还能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呢?
“不,我……我不能收下您的钱!您把给老板娘的这一份……拿去给她吧,我……我不能要您的钱,我……”幸子惊恐地把那叠纸币推了回去。
“可是,……幸子,你听我说。你得收下这份钱,无论如何也要收下。这是我的心意,而且你需要钱……你的生活需要钱,你的家里也需要钱,你……我求你了,幸子,你一定得收下这些钱。”高桥向幸子弯腰鞠了一躬,恳求着说道。
“这……”幸子的嘴唇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来。她颤抖着望了高桥一眼,默默地收下了。那是来自他的礼物,她无法拒绝,而且她也不应该拒绝。因为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挣钱。她不仅要把这些钱里的一部分交给春风馆的老板娘,而且还要用它去给她的婆婆买药、治病。
“你要向老板娘交多少钱?”高桥迟疑地问了一句。
“50钱。”幸子望了高桥一眼,轻轻地回答道。
“50钱……呵,我明白了。不过,幸子,我没有日元。我给的是美元,这里面有15美元。”高桥指着那包钱说道。
“15美元!这……”听了高桥的话,幸子吓了一跳。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高桥会给她那么多钱。
那时美元在日本可是头等抢手货。
为了防止战后的通货膨胀,以麦克阿瑟元帅为首的驻日联合国总司令部做出了废除旧日元,发行新日元的决定。这个决定被新成立的币原喜重郎内阁政府宣布实行至今还不到一年半。
新政府的经济安定本部和物价厅在当时定下的政府公务员的月工资是新日币1800元。美元和日元的兑换汇率在那时虽然还没有被宣布(1美元兑换360日元的单一不浮动汇率是在1949年4月23日由驻日联合国总司令部宣布实行的),但是那时的黑市价已被金融贩子炒到了1美元换600新日币的标准,还常常因为供不应求而难以换到手。
“不,我不能收你这么多钱!我知道这纯粹是您的心意,可是……我不能,不能……这样吧,您就给我1美元吧,这对我来说是一份太厚重的礼物了。不……高桥君,这个钱我不能收下!不能……真的不能……”
幸子把那一包用旧报纸包着的钱又塞回到了高桥秀义的手里。她反反复复地说着,说什么也不肯收下。
“幸子……幸子,你要收下这份钱!你……你听我说!你……”
高桥突然抓住了幸子的手臂,把她拉到了自己眼前。他望着幸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幸子,我要你收下这份钱!因为,我希望你用这钱去还债,或者去赎身……总之,我希望你离开这儿,再不去做这种买卖!这些钱虽然只能让你过一阵子,用完以后你的生活又会没有着落,但是只要我……只要还有可能,我还会给你寄钱,还会来找你,看你……我不能,也绝不忍心再看到你自暴自弃地在这里做这样的买卖了!”
高桥一边说着一边又把钱塞到了幸子的手里。他的话就像打鼓一样地敲到了幸子的心灵深处,使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可是……高桥君,您也需要钱!现在,您比我更需要这些钱啊!离开这儿以后,您要赶路,要回故乡,去远方,这一路上您怎么离得开钱呢?还有,您妈妈在等着您,她也同样需要钱!你们可能要盖房子,要买地,要买粮食、衣物,要……对您来说,哪一样不要钱啊……”
幸子流着眼泪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她实在是被涌动在高桥心里的那一番对于她的肺腑之言感动了。
“幸子,您放心吧!我还有钱。剩下的钱足够做我的盘缠,让我赶回家的。到了家里以后一切就都好办了。我家有房子有土地,我妈妈也不缺钱。而且我是个男人,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你明白吗?我还能挣钱,挣很多钱,可是你……你是个女人。你要靠自己!还有,我……我真的希望你马上离开这里,去找一份新的工作。你长得漂亮,你一定能找到好工作的。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我希望你,用这些钱当基础,重新生活,好吗?幸子,你……你能答应我吗?”
“您……您放心,高桥君,我……我一定把您的话记在心上!”幸子淌着热泪喃喃地说道。她仿佛感到,有一种光芒正在从高桥的头顶上飞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使她无法仰视。慢慢地或许就是在那一刹那间,来自他的光辉就已经完全笼罩她的心了。
幸子收下了钱,她再也没有推托。她只是用两手紧紧地抱着高桥,任凭时间在他们的身边溜走。
她好像还在抽搐着。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流出的是来自心里的泪水。
他好像也在抽搐。确切地说那是一种痉挛,一种也许是因为幸福,也许是由于悲伤而发自心灵深处的颤动。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却闪烁着被爱的火花。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被爱的权利。
这真是令人感到可悲的。
因为高桥知道他属于黑暗,属于活生生的恐惧的黑夜。拥抱他就等于拥抱黑暗。相信他就等于在相信罪恶一样。对此,社会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宣布,但高桥心里已经明白这最多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幸子……幸子,你听着,有一句话你可要记住,这些钱……它是干净的,你尽可以放心地用,这……这是我拼命干活,挣……挣来的钱……”
高桥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是他突然想到的事。
他觉得他还应该向幸子去表白一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因为他突然觉得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凝视着幸子,好像要把眼前她的形象带到他的永生中去那样。
他虽然已经沉没在黑暗深处,但是那苍白的甚至还有点发青的脸庞仍然在闪烁着光芒。他望着幸子,似乎是在望着一轮太阳。
“生活在黑暗的流水里是找不到其他珍珠的,只有男女之爱。爱是一种最完美的幸福。”
高桥突然想起《创世纪》中的这句话。那是他妈妈教他英语时给他朗读过的诗句。现在不知怎么搞的,这句关于爱情的也许还带着某些哲理的话语突然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
他愣了愣,猛地伸出手臂把幸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担心她会在他恍惚的刹那间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掉似的。接着,过了将近有两分钟,他突然浑身燥热地颤抖着,在幸子的前额上深深地吻了一下,然后拿起帆布腰包,把它挂在身上,转身走出小屋,并且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梯。
他向坐在一楼柜台前正在偷听他们动静的老板娘欠了欠身行了个礼后,便在她惊诧的目光下离开了春风馆。
他没有犹豫徘徊,因为他已经明白了他要去的地方。相反,他看似坚定不移的身影则使旅店的老板娘感到惊疑。
她觉得和当初他走进春风馆的时候相比,就像换了一个人。那感觉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换了一套衣服。
当然,她并不知道他的这身服装是幸子提供的。她连想都没有想到幸子会那么去做。当然这一点在事后自然成为她向警方添油加醋地去做出证言的内容。
高桥秀义走了,二楼的小屋里顿时失去了它曾经有过的光辉。
“啊,他走了,走了!一切都过去了……”幸子自言自语地哆嗦着说道,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像乌云一般笼罩着她的脸庞。她瘫倒在榻榻米上,脸色发青,浑身无力,沉浸在一种无可比拟的痛苦之中。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只鬼手,正在伸进她的怀里,摄取她的灵魂,冷冰冰的,深入她的骨髓似的。
“哼……哈哈,哈哈哈哈……”幸子突然咧开嘴巴惨笑起来。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显然她又犯病了,就像高桥在那天晚上窥视到她在哄布娃娃睡觉时的情景一样。
她打开了高桥交给她的包着纸币的报纸,把裹在其中的美元一张一张地抽了出来。
望着印有美国人头像的1美元一张的纸币,幸子面容惨淡地数起来。
“一张,两张,三张——啊,怎么那么多,还有,那个脑袋怎么和其他的不一样?”幸子把夹在1美元纸币中的那张5美元的钞票反复看着,沉浸在一种莫名的遐想中。
“啊,哈哈……高桥君,我的高桥君,您怎么给我那么多。这些美国钱,你是怎么搞到手的呀?高桥君,您……您可真能干呀!”
幸子说着,笑着,把纸币抛向屋顶。她似乎在欣赏它们飘向榻榻米时如同雪花般的情景。
她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那天晚上她抱着女儿去医院时,医生就曾警告过她,说她的神经一受刺激就会发病。
那时候她受的刺激是因为失去了宝贝女儿,那么现在呢?
是什么事情触动了她的末梢神经呢?
真是无法猜测。因为她的生命如同鲜花,没有了雨露便会枯萎。
此刻幸子停止了微笑。她凝视着黑暗,突然改变了神态。
她似乎还听到了楼下的喊声,那声音已经响了好几次了。
“幸子,幸子……”那是老板娘的声音,她正在叫她。在没有听到她的应声之后老板娘便匆匆登上了楼梯。
老板娘的脚步声如同回光返照一般使幸子紧张起来。她愣了一下,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顿时跪了下来七手八脚地收拾着洒落在榻榻米上的一张张美钞,也许是因为紧张带来的恐怖,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当她把纸币刚刚卷进高桥给她的那张旧报纸里面时,老板娘已经站在了小屋的门口了。
“你怎么了,幸子?”老板娘望着神色慌张的幸子,惊异地问道。
“没……没什么……”
“幸子,你听我说,听了我的话后你可不要伤心呀,幸子,你……”
“什么……”幸子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老板娘。她根本就不会想到老板娘要告诉她的事情足以让她进地狱。
“幸子,你……你赶快回家一趟,一小时前,你家的邻居来通知说,你的婆婆山崎婆她……她好像不行了。”
老板娘吞吞吐吐地说道。望着幸子那张由黄变青,最后又灰如土色的脸,她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
她知道幸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到这里来卖身挣钱纯粹是为了给她婆婆治病。
“呵……”幸子叫了一声,顿时泪如雨下大声哭了起来。
“别……别哭了,赶快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一面……还有,今天你陪客人的钱我就不要了,也算是我对你婆婆的一份心意吧。”望着悲伤至极的幸子,老板娘补充着说了一句。显然,她也被幸子的悲惨遭遇打动了。
“嗯……谢谢,谢谢!”幸子呜咽着,一边向老板娘致谢,一边收拾着行李。两分钟后,她就拿着小包走出了春风馆。然而就在她走出门的刹那间她又发现自己忘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那是高桥秀义换下来的破衣服,此刻被扔在屋门的后边。
她犹豫了一下,又立即转身回去把那些衣服抓在了手上。她突然觉得她不能把它们留在这里。因为……
她在潜意识中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
“行了,这破衣服就扔在这里吧,一会儿收拾房子时,我帮你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就行了。”老板娘嘟囔着说道,她还以为幸子是为了帮她清理房间才这么做的。
幸子没有理会老板娘的话,也不愿意向她去解释些什么。她只是急急忙忙地走下楼梯,在一楼柜台边的橱子里取出自己的行李,把高桥的衣服塞进去以后就匆匆离开了春风馆。
她再也没有回头看那个旅馆一眼。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去了。
因为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来自命运的昭示。
是的,悲哀总有结局,就像是人总要走向死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