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种看法,在承认哲学的积极意义的同时,在哲学内部,熊十力的看法似可以传统的方式表达为:论先后,宇宙论为先;论轻重,人生论为重;论天人,则宇宙人生通体一贯。这个看法在熊十力是一贯的。
按熊十力的思想,所谓人生论的重要,不只是指在哲学的理论体系中,关于身心性命的部分作为理论比宇宙论更为重要,还指身心性命的实践是进入真理的根本途径。[1]《十力语要》第一篇与张季同书即言:“东方学术归本躬行,孟子 ‘践形尽性’之言,斯为极则。”[2]又一书云:“此土先哲深穷宇宙人生真际,其入处要在反之身心践履之间,却不屑衍为理论。虽未始遗弃知识,要其归极,在体真理而与之为一。”[3]这是说,中国哲学的目的是体认真理,而且在精神和生命上与之为一。所以人生论的重要,不仅是目的的,也是方法的。
在熊十力看来,反身践履为深究宇宙人生真际之要,正是因为宇宙的本体亦即是人生的本体。所以他说:“哲学上之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在西洋虽如此区分,而在中国哲学似不合斠划太死。吾心之本体即是天地万物之本体,宇宙、人生宁可析为二片以求之耶?致知之极,以反求默识为归,期与西洋知识论又不可同年而语矣。”[4]他一方面指出西洋知识论长于发展科学,一方面又强调中国哲学致知论利于贯通宇宙人生,利于亲证本体。可见熊十力的哲学观中预制了他自己的哲学主张,即宇宙本体即吾心本体,反己体认即能证会本体。
熊十力就中西哲学文化问题曾与张东荪多次讨论,他说:“(吾)此信以东方之学为哲学,自时贤观之或不必然。但弟素主哲学只有本体论为其本分内事,除此多属理论科学,如今盛行之解析派只是一种逻辑的学问,此固为学者所必资,然要不是哲学底正宗。时贤鄙弃本体论,弟终以为穷极万化之原,乃学问之归墟。……见体则莫切于东方之学。”[5]这表明,熊十力了解20世纪初世界哲学的反形上学、反本体论思潮,而他坚持主张哲学要以本体论为主,穷究宇宙万化的根源,并认定东方中国哲学最得见体(识见本体根源)之方,所以东方之学不仅是哲学无疑,而且是哲学的正宗,即代表了哲学的正确方向。他又说:
昨宰平过此,谓西人“哲学”一词本为知识的,而弟以中国学问为哲学,却主张知识与修养一致,此恐为治西洋哲学者所不许,盍若不用哲学之名词为得云云。……弟坚决主张划分科哲领域,科学假定外界独存,故理在外物,而穷理必用纯客观的方法,故是知识的学问。哲学通宇宙、生命、真理、知能而为一,本无内外,故道在反躬,非实践无由证见,故是修养的学问。如此说来,则不必于哲学外另立一种非哲学非宗教的名目。……弟以为哲学之领域既经划定,即以本体论为其领域,而中西人对本体底参究,其方法与功夫各因境习而有不同。因之其成就亦各有不同,此足徵夫一致而百虑,终无碍于殊途同归。[6]
据林宰平的看法,西洋的哲学包括其形上学,都是知识形态的,无关乎人的身心修养;中国的学问强调修养,主张知识与修养一致,这与西洋单纯强调知识的哲学传统不同;从西洋哲学的角度来看,不易承认中国的学问为哲学,故不必以“哲学”来称指中国或东方思想。张东荪则主张,在宗教和哲学之外,有一种非哲学非宗教的学术,而兼有哲学和宗教的性质,中国学术似有当于此。熊十力的看法则不同,在他看来,学术只有科学和哲学两种,不必在哲学以外另立一种非哲学非宗教的分类。在认识论转向的西方哲学思潮面前,熊十力仍坚持哲学应以本体论为其领域,并指出,西洋以知识求本体,中国以修养见本体,这正是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故西洋中国的学术皆可通称为哲学。显然,熊十力并不是以西洋哲学的传统为“哲学”的唯一理解,而把西洋和中国看成殊途百虑,把“哲学”作为西方重知识型和东方重修养型思想体系的“通称”。
熊十力又有答意大利人马格里尼的长柬,其中说:
真理非他,既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亦即是宇宙所以形成之理。故就真理而言,吾人生命与大自然即宇宙,是互相融入而不能分开,同为此真理之显现故。……盖以为哲学者,所以穷万化而究其原,通众理而会其极,然必实体之身心践履之间,密验之幽独隐微之地。……须知,哲学研究者为真理,而真理必须躬行实践而始显,非可以真理为心外之物,而恃吾人之知解以知之也。质言之,吾人必须有内心的修养,直至明觉澄然,即是真理呈显。如此,方见得明觉于真理非二,中国哲学之所昭示者唯此。[7]
所以,熊十力强调:“哲学所研究者,则为一切事物之根本原理,易言之,即吾人所以生之理与宇宙所以形成之理。夫吾人所以生之理与宇宙所以形成之理本非有二,故此理非客观的,非外在的。如欲穷究此理之实际,自非有内心的涵养工夫不可,唯内心的涵养工夫深纯之候,方得此理透露,而自达于自明自了自证之境地。前所谓体认者即此。故哲学不是知识的学问而是自明自觉的一种学问。”[8]这些论述都表明,熊十力把修养作为哲学,并非出于强调精神发展的全面性,其根本原因是认为只有修养才可以亲证本体,在这个意义上,修养不是与本体论无关的道德修为,而成为本体论的重要方面。
当然,这里所涉及的不只是熊十力有关哲学观念的理解,也涉及他自己的哲学倾向。他虽然认为东西方都有哲学,东西方的哲学各有不同特点,但又认为东方的哲学是正宗。从知识和修养并重的立场,他认为:“吾谓西洋学者探究本体之精神固可佩,但其本体论大概是戏论。”[9]又言:“西洋近世罕言本体,其昔之谈本体者,皆以思构而成戏论,良由始终向外推寻,故如盲人摸象耳。《新论》鉴观西洋,无蹈其失,始乎辨析,而终于反己。”[10]总之,他在建立宇宙论、本体论的同时,也处处强调个人的生命即是宇宙生命,人只有通过内心涵养才能在内心中使真理开显,哲学不是单纯的知识学问,而是涵养澄明的学问。
[1] 关于“真理”的意义,熊十力提出玄学的真理义有三,其主要意义为实体;科学的真理义有六,其要义为客观的法则。见其《答唐君毅》书,《十力语要》,第135—137页。
[2] 《与张季同》, 《十力语要》,第2页。
[3] 《与张君》, 《十力语要》,第3页。
[4] 《答谢石麟》, 《十力语要》,第61页。
[5] 《与张东荪》, 《十力语要》,第71页。
[6] 《与张东荪》,同上书,第72页。
[7] 《答马格里尼》, 《十力语要》,第142、144页。
[8] 《十力语要》,第145页。
[9] 《答唐君毅》, 《十力语要》,第140页。
[10] 《答胡生》, 《十力语要》,第2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