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的三维结构:文学文本解读学的立体建构
不从文学理论定义与文学文本的矛盾提出问题,而是从文学理论、观念的变化进行关系的梳理,对于文学解读学来说,无疑是舍本逐末、随其流而背其源。出于对理念演变的关系的执迷,西方文论虚构出文学理论前赴后继的三种潮流:第一种是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家中心论,以作家的传记经历、思想代替作品,导致了对作品的遮蔽;第二种是20世纪以来的俄国形式主义和美国新批评,拒绝时代和作家的思想,单纯着眼于文本的感知变异和修辞(陌生化和反讽),这就是文本中心;第三种则断言作品完成以后,作家就退出了作品,作品只提供一种框架,价值的实现要由读者主体来同化,“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说由此而风行。其极端者罗兰·巴特甚至提出“作者死亡”[1],读者中心说应运而生。表面上看来,此等理论谱系的逻辑性和历史的发展契合,因而为文学理论界广泛接受。但可惜的是,即使在西欧,也并不存在这样一种逻辑顺序严密的历史发展。在浪漫主义潮流前后,不管是对希腊史诗《伊利亚特》、英国史诗《贝奥武甫》,还是对俄国史诗《伊戈尔王子远征记》,都不可能以作者研究为中心,因为作者的生平渺茫,即使是莎士比亚的生平也有扑朔迷离之处。对《哈姆雷特》文本(个性的延宕)的研究,却是几个世纪以来的焦点,至于对拜伦、雪莱、华兹华斯、柯罗列奇的研究,也并非集中于传记。在浪漫主义潮流消退后,19世纪中后期,光是在俄国,别林斯基对果戈理小说的深邃评论、杜勃洛留波夫对奥斯特洛夫斯基《大雷雨》的评论,都不单纯是文学评论史的经典,更是思想史的经典。以中国而言,对于文学经典从《诗经》到楚辞,从杜甫到李白,从来就是以注疏阐释作品为主流,作者生平只是知人论世,用来阐明文本的。至于诗话、词话和小说评点,更是直截了当的文本中心。可以说,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不论是古代还是当代的文学评论,都不曾有过从作家中心到文本中心再到读者中心的鱼贯而前的历史,实际情况是三者交织而前。就是到了20世纪后半叶,读者中心论、西方前卫文化研究占据理论制高点之时,也只是文学理论界某些人士从概念到概念的空嚷而已。我国大陆、港台乃至欧美学院的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研究仍然是以作家和作品为主流。
文学解读实践对西方读者中心论的话语霸权的冲击一刻也没有停止,不过建构文学文本解读学的自觉一直未提上日程。读者中心论之所以不能成为一种严肃的学术,是因为其仅从感性上说就十分疏漏。作家在作品完成以后会死亡,读者也免不了代代逝去,然而文本和作品却是永恒的。
自然,光有这种感性的质疑是肤浅的,不把这种感性提升到理性,就很难进入文学文本解读学本体的原创性建构。
从理论上说,读者中心论的要害在于把读者心理预设为绝对开放的机制。然而读者心理并不是完全开放的,而是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并不是像美国行为主义所设想的那样,外部有了信息刺激,内心就会有反应,相反,按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外来信息刺激只有在与内在准备状态,也就他所说的“图式”(scheme)相一致和被同化时,才会有反应。[2]故《周易·系辞上》有云:“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王阳明、黄宗羲又有所发挥:“仁者见仁,知者见知,释者所以为释,老者所以为老。”[3]张翼献在《读易记》中说:“唯其所禀之各异,是以所见之各偏。仁者见仁而不见知,知者见知而不见仁。”[4]李光地在《榕村四书说》中写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所秉之偏也。”[5]仁者的预期是仁,就不能看到智;智者的预期是智,就不能看到仁;智者仁者,则不能见到勇。预期,是心理的预结构,也体现了感官的选择性,感知只对预期开放,其余则是封闭。预期中没有的,明明存在,硬是看不见。马克思则说:“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没有意义。”[6]由于读者主体的心理图式本身有其强点和弱点,有其敏感点和盲点,因而其反应也就是不完全的。就是英伽登在他的《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中也不得不承认:“读者的想象类型的片面性,会造成外观层次的某些歪曲;对审美相关性质迟钝的感受力,会剥夺了这些性质的具体化。”[7]文学作品的各个层次和形式的奥秘很是复杂丰富,读者要同时进行多种理解和体验,但给予同样的注意几乎是不可能的。因而阅读理解具有相对性,但这种相对性又不是绝对的,非专业读者低水平或者任意性的理解,则可能是对作品解读的无理取闹。正因为此,英国谚语“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理论上不断遭到有识者如童庆炳的强烈质疑,赖瑞云也在《混沌阅读》中提出“多元有界”,“一千个哈姆雷特,还是哈姆雷特”,而不是李尔王或者贾宝玉,与之抗衡。[8]
读者以具有封闭性的主体图式去解读经典文本,常常产生一种与文本内涵相悖的情况:明明存在,却视而不见;明明不存在,却活见鬼。鲁迅说过,对于《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9]显然是针对主观歪曲的混乱和荒诞,语带讥讽。这其实是阅读心理上的主体同化(歪曲)规律:读者一望而知的往往不是文本中深层的奥秘,而是主体已知的先见。如囿于英雄的“雄”为男性的潜意识的封闭性,许多解读《木兰词》的学者仍然强调她和男英雄一样的英勇善战,鲜有明确指出其作为女性主动承担起男性的职责,立功不受赏,以恢复女儿身为务的特点。
文学文本解读学建构之难还在于,文学文本本身也具有某种封闭性。
建构文学文本解读学的关键在于,必须认识到文学文本是一种立体结构,至少由三个层次组成。
第一个层次,亦即表层的意象群落(五官可感的行为过程、心理活动和语言的逻辑连续性等),它是显性的。在表层的意象中,情感价值渗透并将之同化,这就构成了审美意象。正如克罗齐所说:“艺术把一种情趣寄托在一个意象里,情趣离开意象,或是意象离情趣,都不能独立。”[10]需要提醒的是,意象中的情趣并不限于情感,更完整地说应是情志,趣味中包含智趣。意象派代表人物庞德所定义的意象是“在一刹那的时间里表现出一个理智和情绪复合物的东西”[11]。表层的意象是一望而知的,但却是肤浅的,甚至是假象,其潜在的情志才是精神所在。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有教授把它解读为不管天气多么寒冷,这位老翁还是在钓他的“鱼”。[12]把“钓雪”解读为“钓鱼”,就是为显性的感知所遮蔽,消解了隐性的审智价值。其实,诗人营造的是一种不但对寒冷没有感觉,没有压力,而且对钓鱼也没有欲望,并不在乎是否能够钓到鱼的境界。这是一种内心凝定到超脱于自然与社会功利之上的形而上的境界。是主体的情志为之定性,甚至使之发生变异的,如清代诗评家吴乔所说,如米之酿为酒,“形质俱变”[13]。此诗表层的形而下的钓鱼,为深层的形而上的精神境界所改变。前两句是对生命绝灭和寒冷外界严寒的超越,后两句是对内心欲望的消解。
意象不是孤立的而是群落的有机组合,其间有隐约相连的情志脉络。这是文本的第二个层次,可以叫做意脉(或者叫做情志脉)。其特点为:第一,以潜在的情志同化表层的意象;第二,使表层的意象群落在形态和性质上和谐地贯通;第三,意脉贯通所遵循的逻辑,不是实用理性逻辑,而是超越实用理性的情感逻辑。这在中国古典诗话中叫做“无理而妙”[14],具体表现为情感的朦胧性、矛盾性,不遵循形式逻辑的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情感的主观独特性往往是无缘无故的,使它超越充足理由律。情感逻辑还以其片面性与辩证法的全面性相对立:不管是爱还是恨,都是片面的、绝对化的,故有爱情乃是“心理病态”之说。遵循逻辑规范的,是理性的,是普遍的共同性;与之相对,一元的、超越规范的,则为审美情感提供了无限多元的可能。第四,具体作品中,不管是小型的绝句,还是大型的长篇,情感的脉络都以“变”和“动”为特点。故汉语有“动情”“动心”“感动”“触动”之说。在长篇小说中,大起大落的事变前后的精神曲折变异,乃是意脉的精彩所在。在散文作品中,意脉也不是直线的,其转折也往往是艺术的精彩所在。在绝句中,最动人之处往往就是意脉的瞬间转换和默默延续。[15]意脉是潜隐的,可意会而难以言传。要把这种意味传达出来,需要微观的具体分析,还要以原创性的话语对之冠以精致的命名。缺乏话语原创性的自觉,往往不由自主地被文本以外的占优势的实用价值和现成话语所遮蔽。看到“独钓”,就自动化把现成的“钓鱼”覆盖上去,从而把从钓鱼升华为钓雪的精神境界抹杀了。
在这个层次里,最重要的是真善美价值的分化——和世俗生活中真善美的统一不同,乃是真善美的“错位”。既不是完全统一,也不是完全分裂,而是部分重合但拉开距离。这一点,似乎被真善美笼统地遮蔽,被当代学者普遍地忽略了。其实孔夫子早就意识到了真善美并不是绝对统一的,而是错位的,在《论语·八佾》中孔子有言: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舜时的乐曲名)是尽善尽美的,而在“武”(周武王时的乐曲名)中,美与善是“错位”的。当然,这种错位也并不是绝对的,在这种情况下,错位幅度越大,审美价值越高;三者完全重合或完全脱离,审美价值则趋近于零。[16]而能够保证审美价值最大限度升值的,就是文学的规范形式。
[1] 〔法〕罗兰·巴特:《作者之死》,见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505—512页。其实罗兰·巴特此说,隐含着悖论。作者死亡,不言而喻是全称判断,也应该包括罗兰·巴特这个作者,然而,他的判断实际上是把自己排除在外。实践的严峻性是,全世界的作家并不因为他的武断而死亡,他自己却于不久前死亡了。
[2] 〔瑞士〕皮亚杰:《发生认识论原理》,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60页。
[3] 《四库全书》,传记类,总录之属,《明儒学案》卷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4] 《四库全书》,易类,《读易纪闻》卷五第五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5] 《四库全书》,四书类,《榕村四书说》中庸章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6]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2页。
[7] 〔波兰〕英伽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陈燕谷等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92—93页。
[8] 赖瑞云:《混沌阅读》,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86页。
[9] 鲁迅:《集外集拾遗·〈绎洞花主〉小引》,《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9页。
[10]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54—55页。又见朱光潜:《谈美》,金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117页。
[11] 〔英〕彼德·琼斯:《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5、10页。庞德并不绝对地反对情感,他只是坚持情感不能直接抒情,情感和智性浑然一体。故他在《严肃的艺术家》中针对诗与散文的区别这样说:“在诗里,是理智受到了某种东西的感动。在散文里,是理智找到了它要观察的东西。”(见杨匡汉、刘福春编:《现代西方诗论》,花城出版社1988年版,第54—55页)
[12]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页。又见《燕园论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页。又见《清思录》,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74页。
[13] 丁福保编:《清诗话》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7页。
[14] 贺贻孙(1637年前后在世)在《诗筏》中提出“妙在荒唐无理”,贺裳(1681年前后在世)和吴乔(1611—1695)提出“无理而妙”“入痴而妙”。沈雄(约1653前后在世)在《柳塘词话》卷四中说:“词家所谓无理而入妙,非深于情者不辨。”
[15] 参见孙绍振:《绝句:瞬间情绪的转换结构》,《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5期。
[16] 参阅孙绍振:《美的结构》,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8页。又见孙绍振:《文学性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5—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