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七卷:童年·少年·青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七章
打猎

那个绰号叫“土耳其人”的猎人,头戴毛茸茸的帽子,肩背大号角,腰里插着猎刀,骑一匹青灰色钩鼻马,一路领先。他那副阴沉凶狠的相貌使人觉得他不是去打猎,而是去同谁决一死战。在他那匹坐骑的后腿周围,一大群品种不同的猎狗东西乱跑。看到那只不幸掉队的狗,不禁令人替它的命运担心。它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拖住和它系在一起的同伴。当它做到这一点时,后面一个管猎狗的人就会给它一个长鞭,喝令它“归队”!出了大门,爸爸就吩咐猎人和我们走大路,自己却向黑麦田走去。

正是麦收的大忙时节。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田野,只有一边同高高的蓝色树林相接。那片树林,当时我觉得是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再过去不是世界的尽头,就是荒无人烟的国度。田野上到处都是麦垛和农民。稠密高大的黑麦中间,在一块割去麦子的地方,有个女人弯着腰,一抓住麦秆,麦穗就摆动起来;另外一个女人在阴凉处俯身在摇篮上,还有一束束黑麦散在长满矢车菊的麦茬地上。另一边,男人们只穿一件衬衫站在大车上,堆着麦捆,在干燥炎热的田野上扬起灰尘。村长脚穿靴子,身披粗呢外套,手里拿着记工的筹码,老远看见爸爸,就摘下羔皮帽,用毛巾擦擦红头发和胡子,同时对妇女们吆喝。爸爸骑的那匹红棕马轻快地走着,偶尔垂下头,绷紧缰绳,用蓬松的尾巴拂去贪婪地叮在它身上的牛虻和马蝇。两条狼狗紧张地卷起像镰刀一样的尾巴,跟在马后面,高抬起脚,在高高的麦茬地上姿势优美地往前跳去。米尔卡跑在前面,昂起头,等待着野味。农民的谈话声,马蹄的嘚嘚声,马车的辘辘声,鹌鹑的快乐啼声,盘旋在空中的昆虫的嗡嗡声,苦艾、干草和马汗的气味,炎热的阳光在淡黄色的麦茬、远处蓝色的树林和淡紫色云片上撒下万般色彩和明暗色调,白色的蛛丝飘浮在空中或者落在麦茬上,这一切我都看见,我都听到,我都闻到。

我们骑马来到卡里诺夫树林,发现我们的马车已在那里,我们完全没有想到还有一辆单马拉的大车,车上坐着司膳。干草下面露出一个茶炊、一只冰淇淋桶和几个诱人的包裹和盒子。毫无疑问,大家将在空气清新的野外吃茶点,包括冰淇淋和水果。我们一看见大车,就高兴得狂叫,因为在这种树林里的草地上,在这从来没有人吃过茶点的地方吃茶点真是一大乐事。

“土耳其人”骑马走近猎场,停下来,留心听爸爸的详细指示,怎样看齐,往哪儿冲,等等(不过他从不考虑这些指示,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解开猎狗的皮带,不慌不忙地把它们绑在鞍座后面,骑上马,吹着口哨隐没在小桦树林里。那群解开皮带的狗,先摇摇尾巴表示高兴,然后身子一抖振作起精神,嗅了嗅,摇摇尾巴,敏捷地小步向四面跑去。

“你带手帕了吗?”爸爸问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他看。

“好,你就用这块手帕绑住那条灰狗……”

“绑住热兰吗?”我现出懂行的神气问。

“是的,沿着大路跑。跑到树林中那块空地上停下来。注意,打不到兔子别来见我。”

我把手帕绑在热兰毛茸茸的脖子上。一个劲儿地朝指定的地点冲去。爸爸笑了,在我后面叫道:

“快一点,快一点,不然就赶不上了!”

热兰不时停下来,竖起耳朵,倾听猎人们的吆喝声。我的力气不够,拖不动它,只能对它吆喝:“快追!快追!”于是热兰往前猛冲,我好容易才把它拉住。在到达指定地点之前,我摔了好几跤。我在一棵高大的栎树下挑了个阴凉而平坦的地方,躺在草地上,让热兰留在我身边,开始等待。在这种场合,我的想象总是远远跑在现实前面。当树林里传出第一只猎狗的吠声时,我已在想象纵犬追第三只兔子的情景了。“土耳其人”的声音在树林里传播得越发响亮,越发有劲。一条猎狗尖叫起来,接着它的叫声越来越频繁,另外一条狗声音低沉地附和它,接着是第三条、第四条……这些叫声时而停止,时而又争先恐后地响起来。声音逐渐增强,连续不断,最后汇合成一片轰响、嘈杂的喧闹。正是:猎场震天响,猎狗齐声吠。

听见这片响声,我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我盯住树林边缘,茫然地微笑着。我脸上汗流如注,汗水沿着下巴流下来,怪痒痒的,但我没有去擦。我觉得这真是关键时刻啊!这种紧张的局面要是持续很久,那可真是要命。那群猎狗时而在树林边缘狂吠,时而渐渐离开我,可是不见一只兔子。我向四下里张望。热兰也是这样:它先是拼命挣扎,狂叫,然后在我身边躺下,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这才安静下来。

我坐在一棵栎树下。在这棵栎树光秃秃的树根周围,在干燥的灰色土地上,在栎树的枯叶、栎实、披着苔藓的干枝、黄绿色苔藓和间或冒出嫩芽的青草上,到处都爬满蚂蚁。这些蚂蚁在它们开辟的小径上奔走忙碌,有些负着重荷,有些空着身子。我拾起一根树枝,挡住它们的去路。真有趣,有些不怕危险,从树枝下面爬过去;有些从上面爬过去,但有些,特别是那些负着重物的,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它们停下来找寻道路,或者退回去,再不然就是顺着树枝爬到我的手上,看样子要一直爬到上衣袖子里去。这时,一只非常迷人的黄蝴蝶在我面前飞舞,把我的注意力从蚂蚁身上吸引过去。我刚注意它,它就飞离我有两三步远,在一朵快凋谢的白色野苜蓿花上飞了几圈,然后落在上面。我不知道它是被阳光晒暖了呢,还是吸收了苜蓿花汁,因此显得非常精神。它偶尔鼓动一下小翅膀,紧偎着那朵花,最后一动不动了。我双手托着头,津津有味地瞧着它。

突然热兰吠叫起来,猛地往前一冲,险些儿把我摔倒。我回头一看,一只野兔在树林边上跳跃,它的一只耳朵垂下,一只耳朵竖起。热血涌上我的头脑,刹那间我忘了一切,我狂叫起来,松了狗,纵身跑去。但我刚这样做,就后悔了,因为那兔子蹲下身子往前一纵,我就再也看不见它了。

当“土耳其人”跟着猎狗从林中来到林边的时候,我真是羞愧极了!他看见我犯了过错(就是我沉不住气),轻蔑地瞪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声:“唉,少爷!”但他那种语气可真叫人受不了!他就是把我像兔子那样吊在马鞍上,我也要好受些。

我心灰意懒地在那里站了好半天,没有唤狗,只是拍着大腿一再说:

“天哪,我这是干了什么啦!”

我听见那群猎狗往前跑去,猎场另一边发出枪声,打中了一只兔子,“土耳其人”吹着号角唤狗,而我则留在原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