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天津
——马戛尔尼伯爵离庙岛起程赴北京——美丽肥腴的国土——航途中所见——中国士兵——内河航运——茶树及泡茶方法——中国人口众多——抵达天津城及其情况——中国戏剧——地方长官衙门及其他
1793年8月8日,星期四
这天早晨大使动身赴北京前去拜访庙岛的首席长官,向他辞行。11点钟,大使和全体随行人员登上船。这一行列的中国帆船就起程航行了。
我们接到一批粮食,都是烹煮好了的;另外还有茶叶、糖、面包、各种蔬菜和大量的水果,如苹果、桃子、葡萄及橘子;这些果品在大使团的餐桌上从来是很丰富的。我们同时也收到一批供厨房用的木材和木炭。关于矿煤,我询问过几个人,在庙岛的中国人是不知道煤的;在中国其他地方有没有或是否使用煤我不得而知。
我们溯江[1]而上,行不过几英里,田野间所表露出的这种特有的新鲜和美丽景色是我能力所难于描写的。周围是各种富饶的农作物,广阔的草场上放牧着绵羊和最肥美的牛。他们的园圃看上去可以供应家庭所需也能观赏,它同时生产大量的蔬菜和水果;这美妙的景色使我的眼光缭乱。只要一见他们的田地就可以看出,尽管在耕耘方面还可以更求扎实或在园圃的布局上还可以更求精美,但在培植谷物等食料植物或在栽培花果方面,我相信中国人是富于植物学知识的。他们在农业科学和园林艺术方面也同样精通。我也看到田垅间用竹篱和石墙围得很好,正像我在自己国内见过的一些圈围地一样。
在白昼,中国官员的卫队沿河两岸步行前进;到夜间,他们面对泊船处撑起帐篷。夜间,他们派人守夜,直到翌日清晨继续航行时为止。他们在每一帐篷前面点着灯笼,岸上的帐篷和河上船只交相辉映,景色非常悦目。
岸上的哨兵每人都有一节中间空的竹筒,每隔一定时间,用一枝木棍敲着这竹筒,表明他在各自的岗位上警醒地看守着。[2]士兵们曾告诉我,这在中国是全国通行的方式。
1793年8月9日,星期五
今天一大早,我们被锣声唤醒,预示着船即将开行了。
这种锣是一种铜质圆形的乐器,有些像一个大锅盖;它的用途有如欧洲的钟、铃或喇叭,用来传递信号,或者用来唤起人们注意。听闻,用一皮包头的大木槌打锣时所发出的声音可以传到相距三英里的地方。
我们接到有如经常供应的粮食,而这却是第一次额外增加了一些本地出产的石坛[3]酒,它的颜色近乎英国的所谓里斯本酒。石坛酒同里斯本酒一样清纯而颇为强烈,其味并不可口,带涩而刺喉,姜味重于酒味。酒坛的容积有三加仑,坛口用大的芭蕉叶[4]盖着,用泥土密封,按上一红色纸条写上几个中国字,我料想,这是标志坛内装些什么。
我们经过两岸有几个人口稠密的市镇,但距离我们有一段路。可是他们的军队都出来对大使行礼迎接,士兵们排列在河的两岸,靠着他们各自的军营;周围又拥挤着大量的观众。
士兵们的制服包括一条宽大的中国黑棉布裤,他们把裤脚管塞在一双夹层中絮有棉花而后缝拢的袜子里,形状像双靴。他们的脚常用棉布缠紧,然后套上这双靴状的袜子,再把裤脚管塞在袜子里。他们再穿上一双很大的鞋子,鞋底至少有一英寸厚,鞋的前端很宽阔。他们不用裤带,而是把裤腰折裹拢来用一条狭长的带子束住。在这带上挂着一个小皮袋或皮包,内装钱币。这些士兵不穿衬衫、背心和围头巾,而穿一件黑色的中国棉布大披肩,有很宽松的袖子,披肩边上镶着同样棉布的红边。他们腰部绕有一条阔的“腰封”,中央装着一块小圆石似的东西,差不多有英国“半克朗”钱币的大小;有人告诉我这块硬东西是用“大米”做成的[5]。“腰封”上挂着一个烟袋和一个烟管,袋里装着烟叶;在另一边挂着一把扇子。这些东西是皇帝每年赐予的,烟草则每天分发。烟叶在中国各处都有大量生产。
据我所见,中国军队经常是单行排列,随行举着各种旗帜。这种旗帜多数是绸的,红镶边,标着金字。士兵身左所挂的剑是剑柄向后剑锋向前,因此在他们拔用这武器时,双手向后伸,拔出鞘口时的动作旁人不易立刻看见。这一武术在灵巧运用时很有利于突击一个外来的敌手。外来人并不习惯于这种袭击方式,往往在没有防备抵御之前,可能先受到伤害。剑下悬一张弓,背上负着一只箭袋或箭筒,通常插上十二支箭。其他士兵则配着外表很锈的火绳枪。
他们的头颅,绕着头顶、耳朵、脖子都剃光,只留后部一小块地方让头发生长得很长,编成发辫,拖在背后,辫梢用缎带结住。他们戴一只很细致的草帽,必须用带子在领下扣住,帽上插着一绺骆驼毛制的红缨。
为了对大使行敬礼,军队在两岸集合;在两行士兵之间搭起一临时性的用丝绸结彩的牌楼;当地长官坐在中间等候受礼的一行人前来相见。近牌楼处安置了三尊小的回延炮,大约三十英寸长,装置在地面上,炮口指向上空,当使团的行列最后走过当地长官的座位时,就发炮致敬。对这种鸣炮行礼的布置中国人在防止事故方面是很敏感的。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凡是装了弹药的枪炮从不允许平放,除非是在对待敌人时。关于枪炮或其他火药武器的处理方面,欧洲人并非没有能向东方人接受改良的地方。就我所知,由于缺少这种类似的条规,我们在公共娱乐时放大炮和开动小武器时常造成悲剧,甚至发生伤亡事故。
散布在两岸的房屋主要是泥土筑成的,间或夹入几间较好的、石筑的、修饰得很精致的屋子,我们从河上看上去甚为悦目。
在这些地方的妇女,我们见到很多。她们的脚和胫大多都缠上红布,据说是为了制止她们的脚长成天足。缠脚布绑得这么紧,使她们走路极度困难。当我们考虑到这种出乎常规的办法,从女子幼时即开始缠脚,不禁令人惊奇,这些妇女们会全不能走路了,可以说相当不合理。
妇女们把她们的头发梳向后面盘在头顶用油脂抹光,然后把它卷好,绕在一根发钿上,髻上饰以假花和大银针;后头的发尽量扣紧,盘在钿下。妇女服饰的其他方面与男子相似。
按照我的判断,这一天的航程不超过二十四英里。在这一段水路上,所见来往的船数在六百只以上,我可以说这数字毫不夸大,而我们所见的停着不动的船数要两倍于此;我毫不犹豫地说,按最保守的估计,我们遇见的人数至少有五十万。
这条河,除了航程中所见的远近各种景色以外,它本身是一片宏伟美丽的景象,与它的四周同样的丰富多彩。它在曲折的河槽中流过,两岸点缀着幽雅的别墅和迷人的园圃。远处广阔的田亩与自然景色交织在一起。
晚八时,这个船队靠岸抛了锚。
照常例,锣声一响随即起锚,继续我们的航程。天气酷热闷人。四周田野依然明显地表露着富饶丰盛的面貌。
我们首次见到茶圃。于气候不宜于种茶而又世代相传地从奢侈品成为生活必需品的国家而言,茶树必然会引起我们的兴趣。
茶树矮短,叶狭,像番石榴树叶;这时正值茶叶茂盛时节,中国人正在采茶烘茶,叶愈嫩采下来烘制茶味愈浓。
情况很奇怪,虽然这个省份大量产茶,但看来在下级居民中茶叶还是一种很稀有的商品;在我们船上的这些人,每逢我们早餐以后,从不放过机会向我们索取泡饮过的茶叶;他们把茶叶除去水分在日光下晒干,经过沸煮以后把茶液灌入“石壶”[6]以供饮用。当壶内茶水近乎喝干时再加些沸水;似此加水再煮的茶叶可以用几个星期。在某种场合他们把几片新鲜茶叶放进杯内,冲入沸水,盖上盖子,等几分钟以后就喝。他们饮茶并不加糖,中国人从不把糖溶入茶内。
这一天我们经过了几个人口稠密的村落,屋舍很精美,一层高的砖屋。我们每经一地大使都受到敬礼,与上文所述的情况一样。出来观看这一列接载大使的新奇的航船队伍的人数难以计算;这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印象是,中华帝国拥有大量的人口。在航线上所见到的也不无惊奇,我们几乎每一时刻都看见水面上布满了船只,有时竟如此之多,水上停的船把水面都遮住了。
我们这一队船照常在晚上八点钟停歇。
1793年8月11日,星期日
早晨四点钟,我们再开船航行,所经过的地方依旧是肥腴美丽。在我们怡悦目光能及的视野之内找不到一点没有耕耘的土地。
两岸是种植黍与稻的农田。黍类植物的茎很高大,叶子散开,顶上结着黍子。这是这地区的主要粮食。稻的生长情况很像我国的谷类,低洼土地种值的往往最茂盛。我还看到有些稻田是全面覆盖着水的。
约六时许,我们到达天津城,遇见成群的观众,站在沿岸和船面上都有,观众人数我无法计算。
在前进中,我们看见一长列的盐堆或盐墩,每一行列,从头到尾,有五十个堆。这些盐墩有十八到二十英尺见方,二十四英尺高,顶上盖着草席,以御恶劣气候。有人告诉我,每一堆约有五百吨盐。像这样的行列,没有间断也没有改样,沿两岸达两英里长。我不了解,为什么在这里堆积了这么多的盐,也看不出有什么能证明在这里制盐是正确的。
九时,在人声喧噪中我们进入该城。毫无疑问,这时的观众有十万人左右。这地方都是砖屋,一般是两层高,铅色的瓦屋顶,外表很清洁好看。但这城是无计划形成的。街道,实在只能称之为小巷,是如此狭小,两人并肩走路还有困难,不铺路面,可是街道很长;居民之多不可言喻。
在长官衙门对面,排列着军队,人数之多我未曾见过。他们所携带的旗帜至少有一百五十面。
十点钟,大使和他的随行人员和卫队等,仪容整饬地登岸去拜访这地方的长官。他的衙门离河岸不远,在一个很美丽的花园里:这是一座高大的建筑,砖屋,门前一列围墙,修葺讲究,有花纹。正屋三层高,两厢则两层,外墙用图画装饰,屋顶黄色发光甚为夺目。里面有几个院子,大而平的石板铺得很讲究。
大使和他的随员们参加了为他们准备的依照当地风俗举办的冷食茶会,有茶、果和很多式样的糕点蜜饯,这是中国烹饪或茶点制作的一门专业。
为了表示对这位显要宾客的尊敬和重视,还专门准备了戏剧表演。戏台是一个方形的、用木材筑成的台,在衙门对面,台四周配上回廊,这时整个舞台上用缎带丝带等装饰得五彩缤纷。戏剧中所表演的主要是武艺:在想象的战斗中使用刀、剑、枪、矛,演员们的动作令人惊奇的灵活。演员们的服装与美丽的舞台景色相配合。台上布景华丽多彩,有些节目利用奇妙的手法和舞台器械表演一种甚为悦目的变戏法。另外还表演一种极为灵巧敏捷的动作,我们称之为翻筋斗;演员们在这一部分表现了突出的机敏、灵快。有几个演员扮成女角,这时候有人告诉我,他们是阉人;因为中国人从不让妇女们在公众面前登台演戏。演剧中配合着的音乐都用丝弦乐器,其中有几种形状很长,有些像喇叭,其他有些形似法国的号角,有些像单簧管,后一种乐器的声音使我回忆起苏格兰人的风笛。至于合奏则无论在旋律或和声两方面都拙劣,这在我们久习于优美乐律的人是很不顺耳的。但我们有充分理由对这招待感到满意,因为这是始终充满着新颖与奇异的娱乐。
军队的服装以及他们的武器和武装一如我上文所叙述的那样,但旗色有增。现在的旗帜是白色与蓝色,而同样用红色镶边。有些士兵是临时雇用来的,他们携带着长鞭,以便于弹压群众,不让他们太靠近大使和他的随员们的队伍。
大使抵达时和离开时均受到鸣炮三响致敬。大使回船以后,在我从未见过的极其拥挤的船只和人群中,就要开航。船与人实在是多;要不出事故而挤得出去是不可能的。停在那里的一只很古老的木船上站满了这样多的人,在观看这一天的不平常的景象,使这船的船尾甲板受着极大的压力竟致忽然之间船身翻了;大约有四十个好奇的人落入了水,其中几个人竟不幸溺死了。诚然,有几个人用绳子被救了起来,可是,目睹这事件的人可以看出,当时观众的好奇心比他们的人道心理来得强烈;他们更急于见一见这些外国人而较缓地去救他们本国人的生命。
我们从地方长官接到给养和一大坛酒:大约有十加仑的容量,它的品质远胜于以往我们所得的,不但风味甚佳,而且颜色碧青,像远景中的山色。
这批给养中的相当一部分被分送给船上的水手们。他们接受我们这一适度的善意时表示极度的感谢和愉快。他们的国家对我们的过分厚待,这些穷困人民偶尔获得丰食的来源,与之分享也是应该的,况且,这次航行途中我们是受惠于他们的技能与劳力的。
在这里可以一提,中国政府为使团所预备的粮食数额是依据每人的分食标准计算的,因而赠送给每人的必然是超过了单独所能消费的分量。
[1] 这江是海河。
[2] 旧时称之为“打更”。
[3] 原文为stone jat,译为“石坛”。实际上未必是石制的坛,通常是瓷坛或陶坛。
[4] 原文为Plantane leafe,译作“芭蕉叶”,但恐未必是芭蕉叶。
[5] 原文为Rice,故译作“大米”。
[6] 原文为stone jar,译作“石壶”,实际应是陶瓷的茶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