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医学的宽度

看病其实是看人，这没错；但光看人行吗？

还真不行！

人不是“东西”，人能活动，是动物的一种；但人的大脑发达，有思想，重感情，不是一般的动物。

人还得活下去，就要吃五谷杂粮，就有喜怒哀乐，就要适应社会环境。

人不是孤立的人，人是社会的人，看病光看人当然不行！

医学真没那么简单

在谈到医学发展，特别是新中国医学发展时，都要提到一个数字：新中国成立前，我国人均寿命为35岁。

35岁这个数据，出自美国学者Harry E.Seifert（哈里·E.赛弗特）的研究结论，统计时间是1933年，依据是金陵大学对100多个县共38256户农家的调查资料，调查时间是1929—1931年。

我们不难看出，这一数字的代表性很成问题，时间太早，仅限农村，计算方法也不成熟。有不少专家曾提出异议，这个美国佬是在以偏概全！

在此，我们不争论这一问题，但可以肯定的是，新中国成立前，我国人均寿命的确不长。

那为什么都这么短命呢？因为医学不发达。

仅此而已吗？当然不是！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当时的民国政府政治腐败，战乱不断，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老百姓连吃饱饭都困难，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搞什么延年益寿？

现在不同了，中国迈进了新时代，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人民丰衣足食，初步实现了小康，2018年我国居民人均预期寿命达到了77岁。

77与35，这两个数字相差了2倍多。

真是太了不起了！

当然，这一成绩的取得，医学的发展厥功至伟！

当然，这一成绩的取得，也与社会经济的发展密不可分！

老百姓的生活好了，寿命长了，按说对医疗保障很满意了；但事实上是，不少老百姓仍在抱怨，现在的医院不敢进了，医生的心变黑了。

看病难了！看病贵了！

可另一方面，院长都在说院长不好当，下辈子决不当院长。其实真用不着下辈子，现在就可以辞职不干，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干，眼巴巴地盯着这位置呢！

这可不是胡说，有故事为证，还是我耳闻目睹的。

这个故事发生在20年前。一次，开一个医政方面的会议，卫生厅厅长（现在叫卫生健康委主任），在主席台上发表重要讲话，台下听会的都是院长。

突然，这位领导放下讲稿，很认真地说，你们都是院长，都在说院长不好当，难道你们比当主任、比当一般职工还难吗？

同志们，我看未必！

你们在座的，有些人是不是国内能去的地方都去了，现在就想着出国去看看，把全世界能看的地方都看个遍！

你们在座的，有些人是不是三天两头吃着大餐，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酒还要喝名酒，有的人甚至是非茅台酒不喝！

你们在座的，有些人，可能是每一个人，天天坐着公车，连老婆孩子都坐，七大姑八大姨也坐，司机都成了你们家里的专职保姆！

同志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以后，你们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不想当院长了，如果真不想当，你就真提出来。

台下的院长们鸦雀无声。

前不久，我在散步时碰见了这位早已退休的老厅长，我一直很好奇，提到了这件事，就问他，您那次讲话后，是否还有院长找您说不想当院长？

老厅长笑了，你懂的。

估计没有。

是一定没有！

我和老厅长都笑了。

总之，院长不想当是假，牢骚满腹，觉得压力很大，不满意是肯定的。

当然，医生也委屈啊——我这当医生的容易吗？不但要把病人的病治好，还要服务好，没日没夜地加班，待遇还这么低！钱少啊！一个月几千，一两万，两三万，看起来不少，可我才拿了多少年？30多岁才拿工资，你们都拿工资上十年了。我们难道不委屈？

大家都委屈，都在发牢骚，都不满意，结果是医患关系不和谐了！

医学科技进步了，方方面面却不满意了。

韩启德院士认为，现代医学快速发展，客观上延长了生命，大大改善了生活质量，对生产力、经济和社会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然而，矛盾的是，医学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地招致人们强烈的怀疑和不满。

看来，医学真没那么简单。

当个好院长不容易

假如我是一名院长，要做什么事呢？首先要引进培养人才，提升学科水平，把病人的病看好。这重要吧，简直是太重要了，看不了病的医院还要它干吗？

别说，还真有看不了病、几乎是纯忽悠、昧良心的欺骗的医院，不过，以前不少，现在很少了。谁开的？不说了，你懂的！

那怎么引智惜才？当然是事业留人、待遇留人、感情留人，少了哪一点都不行。

一谈待遇，当然就需要真金白银，许多地方政府财政紧张，一谈到教科文卫，领导就紧张，不是不知道重要，是政府钱袋子羞涩，真没有那么多钱投入到卫生健康事业上。

在开会时，在作报告时，卫生健康事业很重要，可会后就不见得重要了。不过，这些年，政府确实很重视民生问题，比起前些年简直是翻天覆地。以前，政府报告里有时就是几个字、一句话，有时甚至都忘了。

还真有这样的事。大概在20世纪90年代初，某省省长在作政府工作报告，下面的代表有卫生厅厅长，领导在上面慷慨激昂，厅长在下面看报告，一行一行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怎么也找不到“卫生”两个字。

卫生厅厅长当然得先关心“卫生”，可他还真是没找到。

失落啊！委屈啊！激愤啊！不行，一定得去问问领导，太不可思议了。

会后，卫生厅厅长亲自去找省长，一路小跑，心情激动，想当面质问领导，太不把我们卫生行业当回事吧！

走进办公室，领导一见来的是卫生厅厅长，脸上的笑意就没了，这小子不会又是来要钱的吧？见领导脸色变了，厅长的脸色也变了，从一脸愤怒变成了一脸笑容。

有什么事啊？

有个小事，您老人家今年的工作报告好像没提我们卫生？

不会吧？

省长随手拿起办公桌上的政府工作报告，又拿起放大镜，开始寻找，找着找着，心里开始嘀咕，好像还真没有呢？

突然，省长眼睛一亮，这不是吗？

厅长心里一咯噔，糟了，看我这眼神，看我这沉不住气的水平，还是领导的水平高啊！

你看，这上面不是这样写的嘛：还要抓好科学教育文化等事业。

没有卫生啊？

怎么没有，这不在“等”字里面嘛！

高！高！实在是高！

卫生厅厅长彻底服气了，领导的水平是真高！

有时，也要理解领导。领导考虑的问题更多、更复杂、更全面，每个问题都要从政治、经济、社会等角度去衡量，卫生健康只是全局中的一个环节。

比如说，如何让癌症早发现，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运用现代技术进行大面积人群筛查，即“大海捞针”的办法。办法是好，那就去“捞”呗，但是我们还必须考虑其耗费与效益比。

北京市政府曾投入2亿多元，对全市133万妇女进行癌症筛查。宫颈癌筛查75万例，确诊宫颈癌72例；乳腺癌筛查57万例，确诊乳腺癌241例；其他妇科肿瘤17例。

以此推算，对全国妇女进行“两癌”筛查，国家需要花多少钱？

关键是，这还只是妇科肿瘤，还有很多很多的肿瘤，是不是都得“捞”一遍、“筛”一遍呢？如果是肯定的回答，需要的花费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国家能负担得起吗？

国家不可能对卫生健康事业投入得太多，虽然现在国力强大了，但也不可能无止境地投入！别说中国，连美国这个世界老大也如此。

政府投入不足，院长要用待遇留人，怎么办？当然得挣钱。

院长要挣钱，就得搞好经营，研究经济学，医学与经济学分不开吧！

院长要挣钱，钱从哪儿挣？当然从病人那儿挣。如果不该挣的挣了，挣得太多了，群众就有意见了，看病太贵了！

群众不满意了，党和政府当然不满意了，你们是公立医院，是公益性事业单位，是为人民服务的，怎么能唯利是图呢？

这就成了政治问题，医学与政治也分不开吧！

大家看一看、想一想，不是院长管得宽，而是必须管得宽！

前几年，我们这儿出了一家“亚洲最大医院”，床位达到了上万张，职工上万人，人均月收入上万元，曾被炒作得沸沸扬扬，院长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可大家想想，我们这位院长有多委屈，他只是一个院长啊！作为院长，他能做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们是人口大省，他所在的医院是全省的龙头医院，诊疗水平首屈一指，在群众中有良好的口碑，深受病人信任，患有疑难杂症者大都选择这家医院就诊。

病人是越来越多，门诊病人爆满，住院病人一床难求。

怎么办？

只有增加门诊，增加病床，满足群众的需求。

这可是在“盲目扩张”啊！

不增加不行吗？

当然不行。否则，你就是拒收病人，不关心民生问题，损害了群众的健康权益。

如果扣上不讲政治的帽子，你这个院长干脆别干了。你是谁的院长？当然是医院的。医院是谁的？是国家和人民的。党和人民让你担任院长，使命光荣，责任重大。

既然这样，院长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那就盖楼吧，增加床位吧，添置医疗设备吧！

还有人呢？那就引进、培养，还要把现有的人才留住。

这就又回到了待遇留人。其实，还不只是留人，作为院长，让职工们待遇高点、福利好点，这是应该的啊！

再说，作为一个单位的掌舵人，就应该干事创业谋发展，把单位做强做大，把员工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院长有错吗？真的没有。

如果简单地评价这位院长，他应该是一位政治敏锐、思路开阔、锐意创新、真抓实干的院长！是一位好同志！是一位好院长！

一般来说，领导的眼睛还是雪亮的，是不会埋没人才的。古今中外，一直有人才被埋没，大都不是因为领导不识才，而是因为领导不喜欢你；或者是领导私心太重，压根儿就不想干事；或者是领导在卖官，你又“死心眼”，还舍不得投入。

院长光抓业务不行，什么都得会，讲政治、懂经济、强队伍、善管理……少了哪项都不行，简直就是个“万金油”。

医生不能只会看病

医生的主要工作当然是看病，但把病看好就行吗？也不行！

有一个人摔了一跤，左手抬不起来了，急匆匆到医院就诊，医生让拍了张片子，拿来一看，尺骨骨折，还算不太严重，闭合性骨折，错位也不大，好吧，用小夹板固定，不用住院，直接回家吧，定期来复查就行。

花了多少钱？患者一看收费单，就几百块钱。

科室主任一见，坐不住了，小李啊，这种病人不住院行吗？病人的肢体肿胀一直在变化，固定的松紧度需要每天调整，病人怎么能掌握好呢？如果固定不好，骨折再错位怎么办？搞不好，还可能会引起病人肢体缺血性改变，甚至造成截肢，导致病人终身残疾，那麻烦就大了！

说得很对，主任就是主任，还是住院安全、稳妥，去交费吧，先交2000元，住院治疗。

小李啊，小夹板固定有时不太可靠，效果也不好，万一等几天出问题了，还得手术复位，病人可能就不愿意了，就可能质问我们，你们早干什么去啦？应该一开始就给我手术呀！

一般情况下，遇到这种情况，就是一场医疗纠纷。这时，医生就不只是医生了，还得懂法，医学还与法律分不开。

能用法律解决的医疗纠纷就不算什么大问题了，医院该应诉的应诉，相信人民法院会做出公正判决。如果真败诉了，一般医院都能接受，承担应有的法律责任。

当然，最可怕的是医闹，患方压根儿不谈什么法律，直接在医院扯条幅、设灵堂、堵大门。不是有警察吗？是有的，警察在旁边看着，只要双方不真枪真刀地干起来，警察一般是不会出手的。

你别不信，我还真见过这样的事。

一次，我到一家医院采访，正好碰见一场医疗纠纷，双方吵得热火朝天，警察就在一旁观战。

我就问警察，你们怎么不干涉干涉？

干涉啥？又没打起来。

那也得管管，万一打起来呢？

那就抓人！

为什么非要等到打起来呢？是你们领导这样说的？

我就是领导，是派出所所长。

大家看看，我们能说警察不重视吗？人家所长都亲自来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医学真的复杂，一个小夹板竟然扯到了法律问题。临床上就这样，哪怕一项很小的治疗，医生都要进行评估，才能慎重地做出决断。

是呀！尽管小夹板固定花钱少，无创伤，病人恢复快，但如果掌握不好，就有可能发生患者肢体缺血性改变，这风险就大了，还不如直接手术。那这样吧，准备手术！

要手术，就有术前谈话，患者还有患者家属都来了。

你们这是一个钢板内固定手术，要用钢板，你们商量商量用什么钢板。有国产的，一两千元；还有进口的，一两万元。

有什么不一样吗？当然不一样！进口的钢板用的是新材料，质量好，副作用小；国产的嘛，质量要差点，的确发生过钢板断裂事故。

真的吗？那，那，那……病人家属一咬牙，安全第一，安全第一，还是用进口的吧！

那好吧，我建议用两块钢板，不过，得你们自己拿主意。

用一块好还是两块好？

当然是两块！你们家的桌子腿折了，要修理，是固定一边好还是两边好？

那就用两块吧！这样效果好！

效果是好，费用却高，治疗费用一下子从几百元飙升到四五万元！

这位病人家庭经济状况可能较好，如果确实有困难的，医生也不可能“见死不救”——可能只用一块钢板，可能用国产钢板，可能不手术，可能不住院，可能就用小夹板固定，花费就只需要几百元。

乖乖，这差别有多大！看来，医学还是个有宽度的科学。

但医生错了吗？还真未必。那么病人呢？花了那么多钱也未必就冤枉。

就像手表，有人戴的是百十块钱的，有人戴的是几万几十万的。有差别吗？当然有。不过，只有懂行的才能看出来，我是看不出来的。

看来，看病不只是医学问题，也是政治问题、经济问题、法律问题，关键是从哪个角度看这个问题。

因此，医生看病不能紧紧盯着病人，还得有灵敏的嗅觉、宽阔的视野，得有点政治的眼光、经济的头脑、法律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