汰蕃第九
如果真的建立起了“乌托邦”式的“伊甸乐园”,又能否长期保持下去呢?本章着重分析了这一问题。以马尔萨斯的人口论看来,人口几何式增长,生活资料必然日益短缺,于是提出以家庭的生活条件来限制生育子女的数量,或不让疯残之人生育后代,以这些方式来制止人口泛滥等。其实,天灾、饥寒、严刑峻法和疾疫等都不是有效的解决人口过剩的良策。但社会一旦稳定繁荣,就一定会出现生育高峰,从而又造成新的生存危机,这是我们至今仍不能忽视的社会问题。
【原文】虽然,假真有如是之一日,而必谓其盛可长保,则又不然之说也。盖天地之大德曰生,而含生[1]之伦,莫不孳乳,乐牝牡之合,而保爱所出者,此无化与有化之民所同也。方其治之未进也,则死于水旱者有之,死于饥寒者有之。且兵刑疾疫,无化之国,其死民也尤深。大乱之后,景物萧寥,无异新造之国者,其流徙而转于沟壑[2]者众矣。洎新治出,物竞平,民获息肩[3]之所,休养生聚,各长子孙。卅年以往,小邑自倍。以有限之地产,供无穷之孳生,不足则争,干戈又动,周而复始,循若无端,此天下之生所以一治而一乱也。故治愈隆则民愈休,民愈休则其蕃愈速。且德智并高,天行之害既有以防而胜之。如是经十数传、数十传以后,必神通如景尊,能以二馒头,哺四千众而后可[4]。不然,人道既各争存,不出于争,将安出耶?争则物竞,兴天行用,所谓郅治之隆,乃儳[5]然不终日矣。故人治者,所以平物竞也,而物竞乃即伏于人治之大成,此诚人道物理之必然,昭然如日月之必出入,不得以美言饰说,苟用自欺者也。
设前所谓首出庶物之圣人,于彼新造乌托邦之中,而有如是之一境,此其为所前知[6],固何待论。然吾侪[7]小人,试为揣其所以挽回之术,则就理所可知言之,无亦二途已耳。一则听其蕃息,至过庶食不足之时,徐谋所以处置之者;一则量食为生,立嫁娶收养之程限,使无有过庶之一时。由前而言其术,即今英伦、法、德诸邦之所用。然不过移密就疏,挹兹注彼[8],以邻为壑[9],会有穷时,穷则大争仍起。由后而言,则微论程限之至难定也,就令微积之术,格致之学,日以益精,而程限较然[10]可立,而行法之方,将安出耶?此又事有至难者也。于是议者曰:是不难,天下有骤视若不仁,而其实则至仁也者。夫过庶既必至争矣,争则必有所灭,灭又未必皆不善者也。则何莫于此之时,先去其不善而存其善。圣人治民,同于园夫之治草木。园夫之于草木也,过盛则芟夷之而已矣,拳曲[11]臃肿则拔除之而已矣。夫惟如是,故其所养者,皆嘉葩珍果,而种日进也。去不材而育其材,治何为而不若是。罢癃[12]、愚痫、残疾、颠丑、盲聋、狂暴之子,不必尽取而杀之也,鳏之、寡之,俾无遗育,不亦可乎?使居吾土而衍者,必强佼圣智聪明才杰之子孙,此真至治之所期,又何忧乎过庶,主人曰:唯唯,愿与客更详之。
《阿什杜德的瘟疫》 法国 尼古拉·普桑
在与大自然的生存竞争中,灾祸总是令人类猝不及防。而每一场水涝或旱灾,疾病或瘟疫,都会吞噬掉不计其数的生命。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灾后重建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直到新的明君出现,人类的生存竞争才会得以缓和。图片《阿什杜德的瘟疫》描绘了14世纪黑死病暴发的情景。
复案:此篇客说,与希腊亚利大各[13]所持论略相仿。又嫁娶程限之政,瑞典旧行之:民欲婚嫁者,须报官验明家产及格者,始为牉合[14]。然此令虽行,而俗转淫佚[15],天生之子满街,育婴堂充塞不复收,故其令寻废也。
【注释】
[1]含生:指一切有生命者。多指人类。
[2]沟壑:借指野死之处或困厄之境。
[3]息肩:指休养生息。
[4]景教:唐代正式传入中国的基督教聂斯脱里派,景尊即耶稣。“二馒头”“四千众”两句,应是《马太福音》第十五章中,耶稣以七饼数鱼使四千人吃饱。
[5]儳:指不整齐。
[6]前知:预知,有预见;事先知道。
[7]侪:指等辈,同类的人们。
[8]挹:舀,酌,指把液体盛出来。挹兹注彼,指将此器的液体倾注于彼器。
[9]以邻为壑:出自《孟子·告子下》:“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壑,指深谷,深沟。原义指将邻国当作沟坑,把本国的洪水排泄给对方;比喻只图自己一方的利益,把困难或祸害转嫁给他国或他人。
[10]较然:指明显的样子。
[11]拳曲:指卷曲;弯曲。
[12]癃:指年老衰弱多病。
[13]亚利大各:Aristocles的音译,又译为阿里斯托勒斯。通常译为柏拉图(Plato,约公元前427—公元前347年),“希腊三贤”之一,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也是全部西方哲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化最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之一。
[14]牉合:语出《仪礼·丧服》:“夫妻牉合也。”指性相配合。
[15]淫佚:淫牉,淫荡;淫乱。
【译文】虽然正如前面所说,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出现了康乐盛世,人们肯定会认为这样的盛世将长期维持,其实不然。自然界生物类最根本和伟大的功能叫做“繁衍”,而一切自然生物无不在生育繁殖,热衷于雌雄交配,同时又极端地爱护自己的子嗣。这种现象在未经教化和已受教化的人群里是完全相同的。当他们在与大自然的生存竞争中还未有优势时,有的人死于水涝或干旱;有的人则亡于饥饿或寒冷;在未经教化的国度里,那些因战乱、刑罚、疾病和瘟疫而死亡的人数尤其的多。国家经历一场大的战乱或灾难后,其凋破萧条的景象跟国家建立之初并无二样,那些因流亡、迁徙而逃入溪谷、山野而致死的人就更多了。等到新的圣人或新政出现,使人的生存竞争重新告一段落,人们又逐步获得安居之所,人们重建家园,休养生息。三十年后,一个小城镇的人口自会增加一倍。然而,凭借社会生产的有限产出,无法供养无穷尽的人口,生活资料匮乏又引发争端,战争也再一次打响了。世间之事大致就是这样不断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仿佛没有尽头。这种情况就是这个世界时而政治清明、社会稳定,时而政治混乱、社会衰败的主要原因。
社会政治越进步,其人民生活也越幸福,生活幸福而稳定,人口的繁殖也越迅速。何况这时人民的社会道德水平及智慧技能等都已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对自然灾害也有了更多防治和战胜的办法及手段。像这样经历了十几代甚至几十代的不断延续,人类的力量似如神力般广大,几乎无所不能,就像耶稣能用两个馒头喂饱四千人一样。但事实却不然,既然人们靠竞争生存,那么,又从何处去谋求自己的生活出路呢?人之间的物质争夺,拉开了生存竞争之战的序幕。大自然的天威也不会泯灭它肆虐无度的本性,因此,我们所称道的所谓盛世,也许在不经意间就突然消失了。所以,人为的社会治理目的就是为了平息无序的生存竞争,而生存竞争的成败则往往隐藏于人为治理是否完备之中。这即是事物发展的真理规律,如日月每天必然升起落下一般,不是可以用一两句漂亮话或编造好的假说来自欺欺人的。
《伯利恒的户口调查》荷兰彼得·勃鲁盖尔
人口数量的增长,使生活资料日渐短缺,争夺生活资料的战争变得更加激烈。面对人口疯狂增长的问题,不管是听之任之,还是明文限制嫁女娶妻、生儿育女的数量,似乎都不是良策。因此,这就要看圣贤的君主是如何高明地治理了。
我们假设,前文所提及的那位卓越超群的圣人所建立的乌托邦里确实有这种人口过多的情况,这一情况也确已被他事前所预知并解决,那就没有必要让大家来讨论了。然而我等无名之辈,则斗胆来推测一下此人所运用的方法。根据进化之道,也仅有两种挽救的办法可供抉择。一种方法是在社会一经繁盛后,听任人们恣意地繁衍生息,直至人口越过自然所能提供的食品的供应量时,再慢慢来考虑解决它的措施;另一种方法是,计量各种生产及生活资料的多寡,以保证人民生活的充分需要,同时以此决定嫁女娶妻,生儿育女的限制数量,使人口不过分膨胀。第一种就是现今英、法、德诸国所采用的方法,但他们也仅是把人口稠密处的一部分人口迁移到人口较为稀少的地方,犹如汲取此处的水灌进彼处的容器;或者像泄洪一样,殖民于别国。这种方法肯定是会遇上困难的,为解决困难,又会引发矛盾与争端。而第二种方法,又非常难以统计精确,即使微积分计算、物理科学等日益先进和精确,能使数量的统计和限制的计划能够确立,但这一计划和方案又用什么技术或方法予以推行和操作呢?这正是这第二种方法难以实施的问题之所在。
如果这时有一位议论者说道:“这些并不困难,世界上有些事乍一看显得缺乏仁慈之心,但我们仔细考察其本质,就会发现那其实体现着最大的仁慈。既然过多的人口必然会导致竞争,而竞争中必然会有人死去,而死亡者又并非全是不优秀的人,那么为什么我们不事先铲除那些劣种人而保留那些良种人呢?圣人治理国民,与园丁管理花草树木的原理大致相同。对于那些长得过于茂盛的草木,只要将其修剪即可,对那些弯曲、臃肿的树干,则只要将其拔掉即可。由于园丁的这些行为,使得他所培育的草木都长出了美丽的树叶和花朵,结出了丰硕珍异的果实,而他所培育的花木品种也一天天得到了改善。消除不良的树种,培育优质的良种,治世之道为何又不可以如此进行呢?如果要把那些弯腰驼背、弱智癫痫、残废不全、形陋貌丑、耳聋眼瞎和神经错乱的人都抓来除尽杀绝,这也完全没有必要,只要叫他们男不许娶妻,女不许嫁夫,使他们都不生后代不就可以了吗?要做到使那些居住在我们国土领域内繁衍生息者,个个都务必是强壮、健美、贤德、聪慧、耳聪目明、才能出众者的子孙。这正是盛世佳景的创制者的目的,如此,又何必担忧那过多的人口呢?”主人答道:“是的,鄙人愿与你进一步细议此事。”
〖严复按语〗
这篇《客说》的观点与希腊柏拉图的立论略为相似;而其中嫁女娶妻方面限制人数的主张,以前在瑞典也推行过,其具体内容为:公民凡需娶妻嫁女的,必须先报告政府,经检核其家庭财产的标准是否符合相关规定,符合规定的,方准予结合。可是这道命令虽然发布了,但不仅没能达到期待的效果,社会风俗反而更加淫荡不堪,甚至私生子弃满街巷,育婴堂里满是无人领养的弃婴,以致达到人满为患的地步。因此不久瑞典的这道政府命令便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