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父:南方邦联军队的外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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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0年8月19日,我在南卡罗来纳州卡姆登(Camden)的家里出生,虽然住在主街上一栋两层高的木结构房子里,但跟住在旷野上也差不了多少。我们屋后有蔬菜园、马房和谷仓,再往后是一片三英亩的土地,父亲开荒种植,弄成一个“农场”做实验。我记得有一年,父亲煞费苦心地种植甘蔗,就像对待赚钱的棉花种植园似的,悉心照料。
父亲喜欢在“农场”里劳作,而母亲觉得他不务正业,有时间还不如多开诊,父亲当时是南卡罗来纳州最成功的医生之一,年仅33岁就获选为南卡罗来纳州医疗协会会长。他还在州卫生署担任署长,积极投身美国重建时期动荡不安、有时还带有血腥意味的政治活动。
最近,我在翻阅他一本早期的案例研究,潦草的字迹记载了他丰富的社区活动。他对黑人白人一视同仁,无论是腿上扎了鱼钩的小伙子,还是在前主人去世后不吃不喝18天、最终饿死的可怜老黑人,他都悉心治疗患病和意外受伤的病人。
父亲经常驾着两人座的马车,带着我周游乡间。有时我会接过缰绳,让他在座位上读书或打瞌睡。有一次,我们在一栋简陋的小屋前停下来。我在马车上等候,父亲走进屋里。没过多久,他匆匆跑出来,拿起斧头,一边用力劈开木制百叶窗,一边大声嚷道:“里面的人缺乏新鲜空气,快要死了!”
父亲希望造福周边社区,所以在实验性的“农场”里忙忙碌碌,终其一生,造福社会一直是他的心愿。我10岁生日后约6个月,我们举家搬迁到纽约市,他率先在人口拥挤的出租屋一带开设公共澡堂。我们住在南卡罗来纳州时,当地还没有开设农业服务,实验改良的农作方法,但父亲觉得需要做实验,虽然之前根本没接受过农业方面的培训,却很快成为了这方面的专家。
在他的办公室里,除了医学书籍之外,还堆着一沓黄色封底的农场期刊。他靠翻阅期刊学习理论,然后在自己三英亩的土地上做试验,他收成的棉花、玉米、燕麦和甘蔗都曾在乡村博览会上夺得头奖。
他给乡亲们赠送种子,无论有多忙碌,都不吝于帮助其他农户解决问题。有一次,父亲特意买下几英亩低地,证明可以用瓦管排干积水,我相信这是当地做的首个同类实验。
父亲身高六英尺[1],身材挺拔,伟岸俊伟,富有军人风采。他长着深色的胡须,蓝眸中闪烁着温和而又坚定的光芒。他的着装相当正式,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衬衫袖口。但他风度翩翩,温言细语,虽然不在美国出生,却完全没有外国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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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名叫西蒙·巴鲁克(Simon Baruch), 1840年7月29日,在当时德国波森附近的斯瓦任兹村出生。他很少提起自己的祖辈,如果有人问起,他总是说,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选择走怎样的路。
到我20岁那年,父亲才带我前往欧洲,探望他的父母,我这才了解到巴鲁克家的祖辈。我的祖父名叫伯恩哈德·巴鲁克(Bernhard Baruch),我的名字跟他很像。他有一件古老的家族遗物,是一具颅骨,上面记录着家族族谱。巴鲁克家似乎属于犹太人中的拉比阶层,[2]有葡萄牙和西班牙血统,也混有波兰或俄罗斯血脉。
祖父还自称是文士巴路克(Baruch)的后人,先人巴路克记录了先知耶利米(Jeremiah)的预言,《巴路克书》还录入了天主教的次经。每当听到祖父这么说起,父亲总是不予置评。
祖父跟我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他不会说英语,但我的德语说得相当好,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他身高六英尺以上,褐发细软,脸颊透红,在厚重的眼镜下,深色的眼睛显得特别有神。他富有学者和空想家的气质,喜欢坐在啤酒园里,抽着雪茄跟人聊天。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而父亲和祖母喜欢待在屋里。
祖母性格迥异,她勤俭朴素,严谨务实。她个子不高,父亲和我都继承了她深蓝色的眼睛。她头发中分,在两边整齐地垂下。她婚前名叫特雷莎·格伦(Theresa Gruen),我相信她是波兰后裔。
父亲不想被普鲁士军队强征入伍,于是在1855年来到美国。当时他才15岁,就读于波森的皇家文理中学(Royal Gymnasium)。他在美国只认识一个人,名叫曼内斯·鲍姆(Mannes Baum),是出生于斯瓦任兹的同乡,在卡姆登拥有一家小小的百货店。父亲孤身一人远赴异国他乡,实在是很有勇气的。
曼内斯·鲍姆成为父亲的保护人。父亲小小年纪就成为曼内斯的簿记员,拿着一本翻译字典来阅读美国历史,以此自学英语。曼内斯的妻子是母亲的姨妈,我父母就是通过她介绍相识的,很快,她发现这个男孩聪明伶俐,对他赞许有加。她劝说曼内斯把他送到查尔斯顿(Charleston)的南卡罗来纳州医科大学(South Carolina Medical College)念书,后来更到里士满(Richmond)的弗吉尼亚州医科大学(Medical College of Virginia)进修。
对曼内斯·鲍姆先生的恩情,父亲始终铭记于心,所以他在给我起名的时候,拿“曼内斯”做了我的中间名,我也以此名字为荣。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曼内斯个子虽小,却有着“恺撒大帝(Julius Caesar)般的勇气”。
父亲喜欢讲这么一个故事:有个恶棍来到店里,要求曼内斯收回说过的一句话,曼内斯拒绝了。那人抄起一把锄头,往曼内斯身上挥去,铁刃砍在他身上,打得他头破血流。曼内斯还是拒绝收回那句话。那恶棍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把拇指压在曼内斯眼上,威胁要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你要不要收回那句话?”那恶棍大声问道。
“不收回!”曼内斯·鲍姆喊道。
袭击者开始把威胁付诸行动,曼内斯在他手下扭动。恶棍拇指一滑,曼内斯一口咬住了他一只拇指,死死咬紧不放。那恶棍痛得嚎叫起来,叫他放开,曼内斯才松开了口。摩西律法叫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许拿一只拇指来交换一只眼睛不算亏,但那恶棍并不想这样。
父亲给我讲这个故事,是想教我一个道理。当时,南卡罗来纳州还是盛行捍卫荣誉之风,必要时甚至不惜提出决斗。父亲赞扬曼内斯·鲍姆的勇气,告诉我:“儿子,如果有人侮辱你,绝不要忍声吞气。”
曼内斯·鲍姆送给了父亲一套军服和一把剑, 1862年4月4日,他穿戴整齐,加入了南卡罗来纳州第三志愿步兵团。当时,父亲刚从医学院毕业,用他的话说,“甚至还没刺穿过一个水泡”,就获委任为助理外科医生。
加入南方邦联军队是父亲的天性使然,他跟李将军(Robert E. Lee)和其他很多人一样,从来没有拥有过奴隶,也不赞成奴隶制度,但觉得首先要忠于自己居住的州。此外,他在卡姆登认识的年轻人几乎全都参军了。
在跟随部队北进之前,父亲劝诫从德国过来的弟弟、年仅17岁的赫尔曼(Herman)不要卷入战火。九个月后,他们相遇了,赫尔曼当上了南方邦联军队的骑兵。父亲责备他不听劝阻,赫尔曼解释道:“我受不了了,我无颜面对女士们。”
身为外科医生,父亲亲眼见证过战争最悲伤、最可怕的一面。他很少提起这段经历,每当我们四兄弟叫他“给我们讲讲战争的故事”,他通常会打发我们去学习,或者吩咐我们去做些杂务。
但当四个儿子簇拥在他身边,父亲有时也会追忆过去。他最爱讲的一个故事,是在著名的雪松溪(Cedar Creek)战役中,谢里登(Sheridan)上将率军从温切斯特(Winchester)发动进攻,而他努力拦截南方邦联军队的撤退。
“我看见厄尔利(Early)上将挥舞着一面旗,恳求手下士兵不要溃逃。”父亲回忆道,“我骑马冲到最前面,大声嚷道:‘重整队形,拜托大家重整队形!’北方佬的子弹四处乱飞,有一颗子弹在我头顶上爆炸。我骑着的那匹马受到惊吓,而咬住马嚼子,驮着我飞奔而去。一班人在我身后喊:‘你怎么不重整队形了?’”
我们爱听的另一个故事,是父亲在第二次马纳萨斯战役(Second Battle of Manassas)中第一次担任战场外科医生。父亲向战地医院报到,抵达时,一位资深外科医生正准备做一台截肢手术。那位医生看出父亲缺乏经验,递过来一把手术刀,略带嘲讽地说:“医生,或许你想要做个手术?”父亲接受了这项挑战,做了第一台手术,表现可圈可点,赢得了对方的赞赏。
虽然父亲亲历过战争中最血腥的战斗场面,但他还是经常称赞双方的骑士精神。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评价说相比之下,南北战争堪称“绅士的战争”。有个例子说明了,士兵在战场上所表现的这种骑士精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1921年临终时还念念不忘。
在莽原之役(Battle of the Wilderness)中,北方联邦军队的詹姆斯·瓦斯渥斯(James S. Wadsworth)少将头部中枪身亡,他的孙子后来成为了美国纽约州参议员。李将军派人捎信到北方联邦军队,表示虽然双方为敌,但他愿意把这位勇士的遗体送回故乡。当救护车悬挂休战的旗帜,载着瓦斯渥斯少将的遗体穿过北方联邦军队的战线,道路两旁,身穿灰色军服、衣衫褴褛的士兵纷纷脱帽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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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南北战争的年代,父亲从未对北方联邦军队表示过一丝怨恨,这或许是因为他每次被俘虏时,都受到了善待。
他第一次被俘虏,是在安蒂特姆战役(Battle of Antietam)中。在南山(South Mountain)早期的一次交战中,南卡罗来纳州第三志愿步兵团溃败,司令乔治·詹姆斯(George S. James)上校身亡。当南方邦联军队渡过溪水撤退时,父亲负责照料在布恩斯伯勒(Boonsboro)一个教堂墓地上需要救助的伤员。他们在两个木桶上架着一扇门,仓促搭建出一个手术台,把一位身受重伤的士兵抬到手术台上。父亲给病人用了麻醉药,刚拿起手术刀,冰雹似的子弹就飞了过来,手术被迫中断。他们只好把伤员抬进教堂里,继续动手术。
等父亲做完手术,教堂外的路上已经站满了北方联邦军队的骑兵。几英里外,夏普斯堡(Sharpsburg)的炮火震天动地,但父亲和他的勤务兵心无旁骛地继续救治伤员。北方联邦军队的一位外科医生走过来,问父亲是否需要帮忙。看到对方主动伸出援手,父亲大感意外,时隔50多年后,他还记得那人的名字:J. P. 戴利(J. P. Daly)。
助理外科医生巴鲁克就这样沦为了战俘,但他知道,南北军队约定了尽快交换被俘医生的政策,所以自己很快就会获释。他在布恩斯伯勒待了近两个月,据他后来所说,这是他在军中最愉快的时光。随后,他和其他几位军医一起被带上一辆火车,前往巴尔的摩(Baltimore)。途中,北方联邦军队的军官告诉战俘,同情他们遭遇的南方民众将会在补给站迎接他们,安排他们住在望族家里,等待交换战俘。
但北方联邦军队负责的中尉并不喜欢这些友善的安排,而是直接把战俘领到宪兵司令那里。宪兵司令却宽松得多,他允许父亲和另一位军医在市内走动,前提条件是他们必须承诺第二天回到总部报到。南方邦联军队两位年轻的军医被带到一位富裕的市民家里,受到了热情款待,欢歌盛舞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钟。
吃完早餐,几位年轻的女士邀请他们坐着敞篷马车,前往一个摄影棚,逐一跟他合影留念,照相的费用由父亲的女性爱慕者支付。我小时候居住的卡姆登家里,还悬挂着其中一张照片。第二天,南方邦联军队被俘的军医被带往弗吉尼亚州,等待交换。
10个月后,父亲在葛底斯堡战役(Battle of Gettysburg)第二次被俘虏。我长大以后,和父亲一起前往葛底斯堡战役发生地,他描述了亲眼见证的那场战役,边说着,边挥舞手中的黑色帽子,长长的白发在风中飘扬。他栩栩如生地讲述了皮克特(Pickett)少将率领的军队是怎样向桃园(Peach Orchard)发起冲锋,父亲回忆道,由于南方邦联军队的指挥官下令改变了冲锋的方向,在北方联邦军队纵射的枪火下,几乎所有伤员都是身侧中弹。
南方邦联军队在黑马客栈(Black Horse Tavern)设立了战地医院,父亲指着沼泽溪(Marsh Creek)边上一处,告诉我说,那就是勤务兵为外科医生取水的地方。他还告诉我,他连续两天两夜为伤员做手术或守夜。
随后,南方邦联军队开始惨败撤退,李将军命令父亲和其他两位医生留守医院,等待进一步通知——也就意味着被敌军俘虏。
父亲和其他两位医生抓了一只在周围草地上漫步的孔雀,烤着来吃,一边等待北方联邦军队出现。这是他们在三天里第一次大快朵颐,等他们把最后一根骨头啃得干干净净,没过多久,北方联邦军队的骑兵出现了。
父亲惊讶地发现,北方佬待他非常友善。很快,文质彬彬的温斯洛(Winslow)医生来到父亲面前,向他提供应急用品,又建议父亲前往盖茨堡的卫生委员会仓库。到了仓库,父亲发现物资多得装不下,不得不堆放到街上,这在物资严重短缺、只能艰难度日的南方军队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仓库办事员建议父亲向物资管理员申请一辆马车。父亲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前往物资管理总部,意外地再次受到了热情接待。
“医生,请坐。”一位年轻的职员礼貌地说道,“这里是一份《纽约先驱报》(Herald),您可以在里面看到李将军的最新消息。我们会派一辆马车过来,请先看看报纸,稍等一会儿。”
很快,一辆马骡拉着的马车就交到了父亲手上。他在车里装满了医疗和军人超市用品,足足可以用上一个月,其中包括一桶用木屑保护的鸡蛋、一些红酒、柠檬和用冰块保鲜的黄油。
两位马里兰州女人和一位年迈的英国护士过来照顾伤员,一位巴尔的摩的医生给父亲送来了一套很好的手术器械,箱子上还刻有父亲的名字。后来,父亲把这套器械运回卡姆登,准备在战争结束后自己执业时用。
当战俘的日子过了六个星期,然后突然有一天,父亲被送上了一辆运载牲畜的货车,车上还有南方邦联军队的其他战俘,前往巴尔的摩的麦克亨利堡(Fort McHenry)。原来,父亲和南方邦联军队的其他军医成为了人质。
在西弗吉尼亚州查尔斯顿,同情北方联邦军队的拉克(Rucker)医生被宣判谋杀罪名成立,判处绞刑。他的妻子向联邦当局求助,声称她的丈夫没有得到公正的审判。华盛顿政府决定,在拉克医生获释之前,暂停交换南方邦联军队的军官。
父亲向我们保证,在麦克亨利堡被监禁的经历并没有某些人想象的那么难熬,事实上,他经常把这段经历比喻成“在海滨度假酒店避暑”。他和其他医生可以在麦克亨利堡内随意走动,踢足球,下国际象棋,互相教几句外语,展开辩论。最让人高兴的是,每天都有年轻的女士探访麦克亨利堡,给战俘打气,而战俘会向她们讨要新的纸质衬领,来装饰自己的外表。
有些战俘贿赂负责看守的中士,在晚上前往巴尔的摩游玩。本来双方相安无事,但某天早上点名的时候,看守发现几位医生不见了。其他战俘企图帮他们答到,但这个小伎俩很快就被识破。监禁的看守变得更加严格,直到留下的军医承诺不会逃跑。两个月后,拉克医生成功逃脱,打破了南北政府的僵局,囚禁在麦克亨利堡的战俘被送往南方。
在麦克亨利堡期间,父亲撰写了一篇医学论文,后来以《胸口两个穿透的枪刺伤口》(Two Penetrating Bayonet Wounds of the Chest)为题发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美国陆军卫生总监的梅里特·艾尔兰(Merritte W. Ireland)告诉我,时隔这么多年,这篇论文对军医还有着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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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讲起的另一个故事,是他最后一次,也是最艰苦的一次战争经历。 1864年7月,他晋升为外科医生。次年3月,谢尔曼(Sherman)上将正在率军北进,南方邦联军队奋力抵抗,派他前往北卡罗来纳州托马斯维尔(Thomasville),筹备医院设施。
父亲晋升为外科医生后,负责组织一支服半役的分队,指挥着把两栋小工厂建筑和一家酒店改造为医院病房。有消息传来说,军队正在把在埃弗里堡(Averyboro)战役中受伤的280名伤员送过来,于是,父亲派一名荷枪实弹的守卫守在门口,吸引邻近的成年男子和少年为军队效力。他们帮忙清空了两座教堂里的长凳,为伤员腾出更多的空间,收集枯松叶和松节。枯松叶可以塞进麻袋里充当床垫,松节可以用来点燃火把,伤员夜里坐火车抵达时,可以顺着火光找到临时医院。
伤员们处境凄凉,躺在车上呻吟咒骂,车上铺着松散的棉布,血迹斑斑。
当天早些时候,父亲挨家挨户地上门,请女士们帮忙为伤者烘烤面包,准备黑麦咖啡和培根。他确保每一位还能进食的伤员都填饱肚子,尽可能舒适地安顿下来。接着,他只睡了两个小时,就开始为伤员动手术。
父亲和另外两位协助的医生不眠不休地工作,直到包扎好每一个伤口,这是父亲参战以来最筋疲力尽的一段经历。完成任务后,他给当地医疗首长发了个电报,内容大概是他头痛欲裂,请求暂时告假休息。发完电报,他晕倒了过去。
原来父亲感染了伤寒,但在动手术时浑然不觉。两个星期后,他恢复了知觉,战争已经结束。当父亲神志不清地躺在病床上时,北方联邦军队攻陷了医院所在区域,父亲在完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被“俘虏”后又正式假释了。
等到可以动身,他马上回到了曼内斯·鲍姆在卡姆登的家,这是父亲在美国唯一的家。伤寒初愈,他的身体仍然非常虚弱,抵达时还拄着拐杖。他就像南方邦联军队数以万计的其他士兵一样,穷困潦倒。他本来还指望靠巴尔的摩的朋友送的医疗器械开始在乡下执业,但谢尔曼上将手下的士兵抢走了这套器械。
战争给父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摆脱战争的影子。无论他在哪里,每当听到乐队演奏起《迪克西》(Dixie)这首南方邦联国歌,他都会一跃而起,发出反叛者的呐喊。
一听到乐声响起,母亲和我们几兄弟都知道父亲会做何反应。母亲会拉着他的衣尾,求他不要大嚷大叫:“安静点儿,医生,安静点儿。”但每次都不管用。他平时是那么沉静内敛、高贵大方的一个人,我却亲眼看到他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一跃而起,发出那尖锐的战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