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美殖民地的母系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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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边,我是移民的儿子;而母亲那边,我的祖先早在17世纪90年代就来到了美国。
在母系祖先中,艾萨克·罗德里格斯·马克斯(Isaac Roderiguez Marques)最早来到美国,他的姓在旧文件中有不同的拼法,有写成Marquiz的,有写成Marquis的,还有写成Marquise的。 1700年之前,他就来到了纽约,成为一位船主,名下的船舶在三大洲开展业务。他与富有传奇色彩的威廉·基德(William Kidd)船长是同年代的人,威廉·基德船长因海盗罪罪名成立而被判处绞刑,而现在许多人认为在那次走过场的审判中,证人作了伪证。基德船长的遗孀住在艾萨克·马克斯家的街对面,她出入上流社会,最后改嫁给一位备受尊重的富裕绅士。
从马克斯选择定居的城市和从事的职业可见,他拥有敏锐的商业触觉。当时,纽约市在木板墙[1]以北只有两三条街道,但居住了3500人,到处是一片喧嚣繁华的景象。这座城市得以飞速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殖民地皇家总督本杰明·弗莱彻(Benjamin Fletcher),这位总督对海事活动(包括海盗活动)持开放包容的态度。
他欢迎每位水手到来,包括大名鼎鼎的海盗托马斯·图(Thomas Tew),甚至在总督府设宴招待托马斯·图,称赞对方“人好相处,适合做朋友”。托马斯·图也投桃报李,基本上不再把纽波特(Newport)当作母港,而是把阵地转移到纽约市。
在弗莱彻总督的管治下,纽约港可以跟纽波特和查尔斯顿相媲美,商人到这里处置海运货物,极其方便,不会有官员追问货物来历这种尴尬的问题。有人说,在弗莱彻总督的治理下,几乎每一位在纽约市做生意的船主都有做海盗的嫌疑。
如果我可以自称为海盗的后人,那该有多么刺激。可惜,从我收集到的文件可见,艾萨克·马克斯遵纪守法,在海上从事的是正经的商务活动。
支撑这个结论的其中一项间接证据,是在他成为纽约市自由人后一年,海盗活动突然成为了明日黄花。这是由于新总督贝勒蒙特(Bellomont)伯爵上任后,推翻了前总督弗莱彻的政策,严厉打击海盗活动,逮捕并处死了威廉·基德船长。
贝勒蒙特的改革伤及纽约市一些重要公民精心打造的商业组织,包括我祖先的几位朋友。但马克斯本人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他的钱越赚越多,而且在贝勒蒙特总督严打海盗活动的黑名单中,也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文件并没有记载艾萨克·罗德里格斯·马克斯出生的确切日期和地点。从一个家族传统推断,他的祖籍或许是丹麦,而从另一个家族传统可见,他的祖籍可能是牙买加,后一个可能性更大。无论如何,他都有葡萄牙和西班牙血统。
我在祖先中能找到的第一位美国人,最早的文件可以追溯到1697年9月17日。那天,艾萨克登上了市政厅的台阶,站在市长和市议员面前,接受认真的审查,支付了五英镑后,他成为了纽约市自由人,有权在当地选举中投票,也必须服民兵役。
究竟艾萨克在纽约市居住了多久,才成为自由人,享受相关权利和履行义务,现已无从考究,但他多半并没有经过太长的时间。虽然即使不成为公民也可以在市里居住,但法令规定,“除了自由公民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在市内从事任何技艺、职业、行当或手艺……或出售或要约出售任何类型的商品。”而到这时,艾萨克·马克斯正忙于从事航海的“技艺”和“行当”。
据传他拥有三艘船,但我只找到一艘的记录,名为“海豚”号(Dolphin)。这艘船有两条固定航线,一条往返纽约市和英格兰,而另一条从纽约市出发驶往英格兰,再到非洲奴隶海岸、西印度群岛,最后返程,完成著名的三角贸易航线。在殖民地大量引入奴隶劳工时,船舶有时会直接从非洲返回纽约市。
值得注意的是,在至少一次航程中,“海豚”号驻有外科医生,照顾船员和奴隶的健康,这在商人和奴隶主中是不多见的。另外,无论马克斯从残酷的奴隶贸易中赚取了多少不义之财,他在南方和北方的子孙后代都在南北战争中受难、丧命,变得穷困潦倒,已经一次又一次地付出了代价。
他成为自由人后一年,艾萨克的妻子拉切尔(Rachel)生下了儿子雅各布(Jacob)。他们已经有一个女儿,名叫伊丝特尔(Easter),这个名字是艾萨克亲笔拼写的。
随着他的财富日渐积累,艾萨克斥资550英镑,在女王街(Queen Street)买下了一栋“大砖房”(借用契约的描述)。房子的庭院延伸到东河(East River)边,房子所在的位置,现在是珍珠街(Pearl Street) 132号。
从我研究的记录中,可以一窥当时纽约实施的法规。条例规定,“在月黑时分”,女王街每逢七栋房子,都必须在屋前柱子上悬挂灯盏照明,费用由居民按比例分摊。夜里,会有看守的人员提着铃铛,在大道上巡逻,报天气和钟点。当局会派人定期检查烟囱和壁炉,以免发生火灾。
他流传下来的文件显示,艾萨克出入富裕阶层,结交了不少重要人物,他在女王街的家离前市长亚伯拉罕·德·彼斯特(Abraham DePeyster)的府邸只相隔一个街区,糖类进口商尼古拉斯·罗斯福(Nicholas Roosevelt)是这个选区的市议员。
艾萨克遗嘱的见证人包括市长埃比尼泽·威尔森(Ebenezer Willson),首位在美国出生的殖民地总督利普·范·达姆(Rip Van Dam),以及威廉·皮尔特里(William Peartree),皮尔特里从水手一路晋升为船长,参与奴隶贸易,后来成为纽约市市长,成立了纽约市第一所免费学校。
海狸街(Beaver Street)犹太教堂的亚伯拉罕·德·卢塞纳(Abraham de Lucena)拉比和另一位显赫的犹太人路易斯·戈麦斯(Luiz Gomez)似乎是艾萨克特别信赖的朋友,在遗嘱中,他指定这两人帮助妻子管理遗产。
这份遗嘱的日期为1706年10月17日,开篇显得文采飞扬:“由于……乘船远赴西印度群岛牙买加,鉴于生死的不确定和死亡时间的不确定……”
接下来,艾萨克留下了遗言。他把一部分遗产留给母亲,吩咐买下一名奴隶女仆,伺候母亲。其余的遗产均分给妻子和两个子女:伊丝特尔和雅各布。他特意留给伊丝特尔“50英镑,在年满18岁或经她母亲同意结婚时,为她买一件珠宝”。
留下这份遗嘱后,艾萨克·马克斯的文件记录戛然而止,我对他的子女伊丝特尔和雅各布以及妻子拉切尔再也没有其他了解。
我经常会想起艾萨克·马克斯,尤其是乘船徐徐驶入纽约港,站在栏杆边上眺望海湾,我就不禁回想起艾萨克·马克斯初来乍到时看到的木板墙,惊叹数百年来纽约市天际线发生的惊人变化。
然而,在那天际线背后,美国的象征意义却始终如一。对于艾萨克·马克斯来说,这是一片崇尚自由和充满机会的土地,逾两个半世纪过去了,依然如此。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无论这个国家看起来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但它的象征意义却始终不变,我认为,这体现了美国人经久不衰的国民性。我们的物质生活一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片土地始终是自由之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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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萨克·罗德里格斯·马克斯之后,我能找到记录的下一位祖先就是艾萨克·马克斯(Isaac Marks)(沿用他自己的拼法)。在文件记载中,他是艾萨克·罗德里格斯·马克斯的儿子,然而,他是在1732年出生的,所以其实更有可能是孙子。
在美国独立战争中,他跟随大陆军撤出纽约市,搬到奥尔巴尼(Albany),在那里加入了奥尔巴尼县第四民兵团。
艾萨克的儿子塞缪尔(Samuel)在南卡罗来纳州建立起我母亲那边的家。1762年,他在纽约市出生,长大后搬到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成为一家小商店的店主。他的女儿黛博拉(Deborah)嫁给了查尔斯顿的哈特维格·科恩(Hartwig Cohen)拉比,是我的外曾祖母。
我第一次见到外曾祖母的时候,她已经80多岁了,她是一位爱讲究的老太太,喜欢披着整齐的披肩和戴着露指手套。
像大多数老人家一样,她对多年前往事的记忆要比最近发生的事清晰得多。我当时年仅11岁,非常爱听她讲的老故事。她最爱追忆的一道往事,是1825年在拉法耶特(Lafayette)侯爵周游美国期间,在查尔斯顿举办的舞会上跟他翩翩起舞。 1812年的第二次独立战争属于她童年的回忆,她还清楚记得她母亲给她讲的故事,当年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她母亲还是个小女孩,居住在纽约,在英军的统治下生活。
想到外曾祖母,我就惊叹美国这个国家是多么年轻。从我的亲眼所见和她讲述的故事,这个国家自独立以来的历史就历历在目。
我的外祖母名叫莎拉·科恩(Sarah Cohen),是黛博拉·马克斯和哈特维格·科恩拉比的女儿。我的外祖父名叫赛林·沃尔夫(Sailing Wolfe),出身南卡罗来纳州乡间的上等阶层,是温斯伯勒(Winnsboro)的年轻商人兼种植园主。赛林向莎拉发起了追求,两人在1845年11月喜结连理。他们的结婚证以希伯来文起草,遵循犹太教堂的形式,写明了新娘的嫁妆和新郎的义务:
“喜今日5606年玛西班月26日(星期三)[2],即美利坚合众国独立第70年,我们聚首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市,依照摩西律法及以色列律法,艾萨克之子瑟埃柏(Zeaib)(赛林·沃尔夫)请牧师后裔赛比(Zebee)之女莎拉(莎拉·科恩)嫁与他为妻……莎拉现同意与他成婚,嫁妆含金银饰裙子、床上用品和家具,总值1000美元,合新郎财产2000美元,从此日起直至永远,他及其继承人、受让人及遗嘱执行人须向新娘的受托人、牧师后裔伊彻尔(Yecheal)之子赛比(哈特维格·科恩)及以赛亚(Isaiah)之子朱哈达(Jehudah)(L. I. 摩西(L. I. Moses))支付上述部分以及加入的金额,合计目前本市流通货币3000美元,以及……他在世上拥有或其后所得……最有价值的财产……”
莎拉和赛林·沃尔夫生了13个孩子,其中有三个不幸早夭。我的母亲伊莎贝尔·沃尔夫(Isabelle Wolfe)在1850年3月4日出生,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也是长女。他们在家传的《圣经》中记载了她的出生,有一行字写道:“上帝赐福与她。”我想,这行字预言了母亲最终会嫁给父亲,因为父姓“巴鲁克”在希伯来文中就是“有福”的意思。
南北战争爆发时,外祖父沃尔夫是富裕的奴隶主。战事爆发后,他所处的整个社会结构都遭到了摧毁,他也不能幸免。四年战争过后,他的财产本来已经所剩无几,剩下可怜的一点还遭到了谢尔曼部队掠夺。
为了保住一些贵重财物,外祖父沃尔夫把银器藏在井里。北方佬出现后,开始在屋里大肆掳掠,站在井边的几个黑人大声喊道:“哎哟,那银盘子要被人搜出来喽。”这当然就被发现了。士兵四处纵火,烧毁了房子、其他建筑和棉花,把牛群赶走,然后扬长而去。
当地圣公会的牧师和几位女士(包括我外祖母)去信,求谢尔曼上将制止肆意破坏的行为,但收到的回复却说,没有任何办法。
小时候我见到外祖父时,他在艰难地重新积攒财富。他拥有几个种植园,正慢慢恢复昔日兴旺的景象。可是战争留下了沉重的债务,他攒到的几乎每一分钱都得拿去还债。他奋力打拼,但在84岁去世时,仍然穷困潦倒。他病倒以后,家人允许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壁炉前烤火。他坐在椅子上往前倾,想给双脚取暖,椅子却翻倒了,他收势不住,扑到了火里,这次烧伤使他失去了生命。我后来了解到,他逝世时只留下了一抽屉南方邦联政府印发的纸币。
我小时候到过外祖父母战后重建的家,对那里有着美好的回忆。每天早晨,外祖父就像英国乡绅一样,骑上“墨根”(Morgan)这匹马,策马去巡视作物。有时,他会让我们几兄弟一起,把每周定额发放的食糖、咖啡、培根和大米分发到黑人手上。完了以后,他会抓一把食糖奖励我们。
我记忆最深的是在屋后经过的铁路,也就是那条古老的夏洛特—哥伦比亚—奥古斯塔铁路线,隆隆的火车经过时,我会往车身扔石头。看着制动员在歪歪斜斜地行驶的车厢里来回走动,我不禁会想,要是长大以后可以管一条铁路,那该有多威风呀!在我从事金融业的整个职业生涯期间,拥有一条铁路的雄心壮志始终不灭。有好几次,我开始收购一条铁路的控股权,但最后还是没有实现这个梦想。
在母亲老家里发生的一个故事,是全家人都津津乐道的。在南北战争之前,父亲曾经在赛林·沃尔夫家做客,喜欢上了沃尔夫的大女儿伊莎贝尔。战争期间,父亲休假回家时,会跟伊莎贝尔见面。有一次,伊莎贝尔为父亲这位年轻的外科医生画了一幅肖像。
谢尔曼部队的士兵四处掠夺,到赛林·沃尔夫家纵火,当时15岁左右的母亲把这幅画抢救出来。她抱着画穿过庭院,一个北方士兵一把抢了过去,用枪刺把画捅破。她想上前保护这幅画,却被士兵扇了一耳光。
北方联邦军队的一位军官、肯廷(Cantine)上尉赶紧冲过来,用剑背痛打教训这个欺凌妇孺的懦夫,伊莎贝尔小姐自然很感激他这样侠义的行为。在北方联邦军队离开温斯伯勒之前,这对年轻人暗生情愫。
战后,西蒙·巴鲁克归来,却发现他和伊莎贝尔的恋情岌岌可危。她和肯廷上尉互通书信,持续了一段时间。但西蒙·巴鲁克很快重新掌控局面,他在乡下开诊所执业,随后在1867年迎娶了伊莎贝尔·沃尔夫。
他们生下了四个孩子,全是儿子。老大是哈特维格,在1868年出生;我是老二,比哥哥小两岁;老三赫尔曼在1872年出生;老四赛林在1874年出生。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我担任战时工业委员会主席,有人找到我在华盛顿的办公室,请求我送他奔赴海外的前线。他带来了一封介绍信,上面有我母亲的字迹。
“持信人是肯廷上尉的儿子。”我母亲写道,“我知道你会尽力帮他一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