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与挽歌:《霍乱时期的爱情》《小团圆》
马尔克斯(1927—):魔幻文学作家,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苦妓追忆录》。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马尔克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在1985年出版的爱情经典,包罗万象地描绘了各种各样的爱情。它对人类情欲的展示和对无望爱情的守望,都令人叹为观止。《小团圆》是张爱玲写于1975年的自传体小说,2009年才在大陆首次出版。在书的封底文字中,《小团圆》被誉为“张爱玲浓缩毕生心血的巅峰之作”。乍一看,两部小说似乎不具备可比性,但深入阅读之后,我们发现它们又具有非常多的可比点。下面我们从思想内涵与艺术形式两方面进行一番比较,希望能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这两部作品。当然,我们的比较不是学院式的借助于某个理论,再嫁接到文本的那种理论主义的模式。我们相信梭罗的话:“书本是谨慎地、含蓄地写作的,也应该谨慎地、含蓄地阅读。”[20]从文字的表层细致玩味,逐渐潜入到作者所借以建立的世界,给心灵以温暖,使认识得以提升,这就是我们比较作品的终极目的。
爱情主义的人生书写
阿里萨与九莉,一男一女,但在爱情的态度上何其相似,我名之曰“爱情主义”。他们都是以爱情为核心,在生活的天空中,爱情永远是高悬的启明星。阿里萨二十二岁时遭到拒绝,但仍然心怀对费尔米纳的爱,纵然被误解也毫无在乎。在漫长的五十三年里,为了不至于内心垮掉,阿里萨同一个个女人交往,借助于肉体的狂欢来消弭爱而不得的悲伤。同时为了真正配得上费尔米纳,他决心要出人头地,主动向叔叔求助。最终他成了叔叔航运事业的继承人,也赢得了费尔米纳由衷的爱。九莉就没这么幸运了。她在香港读书,因为遭遇太平洋战争回到上海,邂逅之雍,不顾他的汉奸身份,不顾他已经结婚生子,迅速坠入爱河不能自拔。虽然爱人像云一样飘来飘去,但每一次的相会都给九莉无尽的幸福。迨到战争结束,之雍逃亡,相约四年后重聚。但九莉的痴情换来的却是之雍不断的寻花问柳。小说结束时,九莉仍然孤苦无依地在人海里漂泊。如果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部爱情的童话,那么《小团圆》则是一曲对逝去爱情无限追念的挽歌。如果说童话是对一种纯净的东西的守望,那么挽歌则更多的是俗世的无奈了。
无论对阿里萨还是九莉,肉体的快感刺激都暂时解脱了精神的痛苦。阿里萨的肉体是开放的,但精神之门却始终向着费尔米纳敞开。小说最后,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在“新忠诚号”上结合时,肉体的欢娱已经微不足道。“他们像被生活伤害了的一对老年夫妻那样,不声不响地超脱了激情的陷阱,超脱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鲁的嘲弄,到达了爱情的彼岸。”很显然作者是想表达:精神之爱高于肉体之爱,真正永恒的爱情超越肉体之上。与阿里萨的身体开放不同,九莉在与之雍分手之前,守身如玉,静静等待爱情的到来。而九莉所爱的之雍倒是与阿里萨有些臭味相投,可是之雍却又没有阿里萨对爱情的坚贞。如果说《霍乱时期的爱情》通过纵欲间接表达爱欲,那《小团圆》则是以爱欲直接抑制自己封闭自己。阿里萨的灵肉是分离的,即便与六百多女人交欢,也消除不了内心深处的爱情。九莉的灵肉是统一的,她像月亮,永远围绕着太阳一般的之雍旋转。
两部小说写的都是乱世之中的情爱。一是单纯的战乱,另一是战乱与霍乱交织。天灾人祸往往会深刻地影响到人类的行为。“9·11”后美国离婚率下降,就是明证。在乱世,人们普遍感触到生命的脆弱,财产和权力的易逝,往往堕入灯红酒绿,在声色犬马之中打发日子。我想这是两部小说写了那么沉迷欲望的人的背景吧。在这迷乱的破碎的欲望世界里,两部小说都给我们演绎了一曲爱情的赞歌,摄人魂灵,耐人寻味。这都是以迷乱来写坚贞爱情的笔法。
对爱情无限痴迷的阿里萨与九莉又是如何战胜情敌的呢?阿里萨决心通过努力来拥有财富与地位,好与费尔米纳高贵的身份相配,同时在内心默默祈祷费尔米纳的丈夫乌尔比诺医生死去。在争取名望和财富的时候,阿里萨尽管显得非常笨拙,但他始终心怀坚强的信念,积极主动,甚至不择手段。他等待乌尔比诺死去则是一种被动的守望,守株待兔一般等待着奇迹的降临。这样就把一个文弱的、似乎百无一用的书生的一种内在秉性暴露无遗:这是一个柔中带刚的人物。他与情敌的较量不是欧洲一度流行的决斗,而是暗中较劲:一是在身份地位上,一是在寿命上。小说最后童话般地让阿里萨在上述两个方面全面胜出。至于九莉,她争取的不是切实的财富与名望,而是名分,往往名存实亡的名分。一开始之雍求婚,九莉因为他有妻子而不愿意,但仍欣然与之交往。相较于阿里萨的对手只有乌尔比诺一人,九莉的对手是不固定的,先是之雍的两个妻子,后是之雍的几个情人,小康、辛巧玉甚至秀男等等。对于前者,九莉成功地让之雍解除了与她们的婚姻,并赢得了他的一纸婚书。对于后者,九莉始终力不从心,被动又无助,“他是这么个,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面对情敌,九莉表现出了与阿里萨等待医生死去一样的被动,但她又没有像阿里萨那样去增强自己的实力,而只是一味地旁敲侧击要求爱人离开她们,不能不说是一厢情愿的虚妄之想。然而九莉的可圈可点之处在于她最终迷途知返,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花心大萝卜。的确,面对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爱情已经没有意义。阿里萨从来没有想到罢手,即使费尔米纳与乌尔比诺结婚,他也一如既往爱着她。阿里萨一味地遵守自己曾经对费尔米纳所说的誓言,不管世界怎么变化,爱人怎么变化。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去爱,他认为世上最荣耀的事情莫过于为爱而死。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何等的震撼人心,甚至让人觉得非常极端。
对人类婚姻的积极反思
两部小说中的没有爱情的婚姻触目惊心。先看《霍乱时期的爱情》,费尔米纳就是无爱的婚姻的结果,费尔米纳的表姐最后也没能和相爱的人走到一起。费尔米纳和乌尔米诺的结合也不是爱情的结果。医生虽然迷恋玫瑰花一般的费尔米纳,实际上“他心里明白,他并不爱她。他娶她是因为他喜欢她那般傲劲儿,喜欢她的沉着,喜欢她的力量,同时也是因为他的一点虚荣心”。可是他们的恋爱却遭到了母亲的反对,费尔米纳也不断地收到恐吓信。他们结婚后也似乎并不幸福。首先是婆媳不合,接着夫妻为了家庭琐事不断争吵,等到两人似乎已经磨平了所有的棱角能够和平相处的时候,又出现了第三者插足。费尔米纳之选择医生,除了父亲和表姐的从中怂恿,恐怕医生的身份地位也是一种潜在的因素。谁不希望自己过上高贵的生活呢?如果当初费尔米纳坚守自己的诺言嫁给了阿里萨,会如何呢?阿里萨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吗?恐怕也很难。婚姻毕竟不同于爱情。如果说婚姻是现实主义,那么爱情则是浪漫主义。马尔克斯通过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情感纠葛提醒读者:长久地爱一个人,如同长久地恨一个人一样,都是很难的。长久地与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又能永葆爱情更是难能可贵,似乎是不可能达到的理想。这也再次印证了一个常识:人们往往怀念那不曾拥有的爱人,又往往并不珍惜身边的拥有。道理很简单:生活永远在变化,人也在不断变化。这山望着那山高,正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说中医生的婚姻生活读来真让人感到心情复杂。这么两个不断矛盾冲突的人,怎么能够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正如费尔米纳在“新忠诚号”上对阿里萨所感叹的:“真是无法相信,这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口角和令人不悦的事,居然还能如此幸福,天哪,实际上连这是不是爱情也不晓得!”
环顾现实世界,有多少人是因为爱情而结婚?人们往往因为金钱、美貌、地位等虚荣之心,而走到一起,嬉笑怒骂分分合合之中一辈子就没了。这就是医生的婚姻生活,也是大多数人的婚姻生活的形象写照。我认为马尔克斯是在借助医生的婚姻来解剖人类的婚姻。医生的婚姻就是人类婚姻的一个原型。要不然通过医生夫妻之口说出的许多话语怎么那么具有普遍性又引人深思呢?医生认为“夫妻之间的疙瘩每天晚上消失了,但每天吃早饭之前又必须重新制造”。他还曾对抱怨不幸的费尔米纳郑重地说:“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的关系。”他们两人关系中最为荒谬的事情,莫过于在那些不幸的年头里,在公众场合仍能表现得无比和睦美满。费尔米纳为此得出的结论是:“社会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胆怯,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马尔克斯通过医生的婚姻暴露了人性的脆弱以及可鄙之处,也通过与阿里萨的坚守相对照突出了人性深处顽强的一面。然而这份顽强,很不幸是建立在没有结合的前提之下的。即便如此,能够经历半个世纪风霜的爱情,已不仅仅是坚贞,更可以说得上是伟大了。
《小团圆》中的婚姻与爱情也同样如此令人心悲。九莉是没有爱情的婚姻的产物,她本人总是做着等待团圆却无法实现的梦。九莉的母亲勇敢地冲破了无爱的婚姻,但却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只能在欲望的河中漂着自己的日子。九莉的母亲与阿里萨都是一样“滥交”,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一个是为了消除爱而不得的伤悲,一个是为了生活、为了找寻爱情而不能不投入的交易。九莉的三姑同样在孤苦地找寻着爱情。
难道“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真的是如此艰难吗,非要在童话中才能实现吗?难道人类的婚姻真的如同“围城”吗?也许这正是两部小说所给我们的警醒。艺术家都是为生命请命的人,“他(指一个艺人)使人类的心魂更增富丽。因为,以他的理想去染色物质的世界之时,他在观众的心中,唤起万千的情绪。他使他们在自己心中,发现从未觉察到的精神的宝藏。他教他们以新的理由去爱人生,以新的内在的光明去烛照他们立身行道的大路”[21]。九莉与阿里萨给了我们常人的心灵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那就是:纵然暂时得不到爱情,也要不断地守望!两部小说唤醒了曾经被生活折磨而委曲求全的常人内心一种美好的情感或尊贵的精神。
各有千秋的艺术形式
从形式上看,我们主要考察的是两部小说的叙述,涉及小说的布局、语言风格以及表现方法等等。在此,我们将非常鲜明地领略到两位作家各有千秋的艺术表现才能。
先来看两部小说的结构布局。《霍乱时期的爱情》开头颇为匠心。小说第一章先后写了两个人的死:跟乌尔比诺医生交情甚笃的国际象棋对手、残废军人阿莫乌尔的自杀,以及医生乌尔比诺上树抓鹦鹉不幸摔死。阿莫乌尔实践了曾经对恋人“我决定到70岁就离开人间”的许诺。他和恋人下了最后一局棋,然后独自悄然离开这个世界。他的情人并没有阻止,相反因为太爱他而让他结束了生命。小说开篇读来有些怪怪的,哪有爱一个人还忍心让他自杀呢?紧接着医生的死亡更是有些荒谬。年轻时就自认为是“宿命论的人文主义者”的医生,上了岁数还每天偷偷补充许多药品养生,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死去,纯属意外。作者写残废军人的自杀,旨在与后面章节中阿里萨的人生形成对比。同样是对恋人的承诺,同样都是倾心去实践诺言,但结果大相径庭,一个是去死,一个却是要战胜死亡去爱,去积极地活。写医生的死很显然是在激起读者的阅读愿望。第一章末尾,那等了半个世纪的阿里萨在乌尔比诺医生的丧礼上再次大胆表白爱的誓言,这是多么激动人心啊。读者自然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如何。然而接下来的第二章却故意吊人胃口(一直吊到小说的最后一章),写阿里萨和费尔米纳年少时的爱情,这也是读者所渴望的文字。可见马尔克斯非常善于布局故事,知道如何不断地提起读者的兴趣。相比较而言,《小团圆》的开头三章让人失望,在占全篇三分之一篇幅的内容中,张爱玲絮絮叨叨地写九莉在香港的读书生活以及来港之前的大家庭的纷纷扰攘,人名一个接着一个,无怪乎张爱玲的友人宋淇说“有点像点名簿”,“可能吸引不住读者‘追’下去读”。总起来看《小团圆》,有些头重脚轻之感,开头人物繁多,架子铺得太大,却又并不怎么有助于编制后面的故事。
昆德拉说:“一部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只有在国际的大背景中才能得到珍视。”[22]《小团圆》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无疑会占有一席之地,但如果放到世界文学的舞台上,就相形见绌了。《小团圆》人物众多,据不完全统计有名有姓者有七十多个,而《霍乱时期的爱情》人物只有三十多个。从字数看,前者十八万,后者二十八万。从时间的跨度来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更具有史诗性,有理由塑造更多的人物形象,但却没有,小说中的人物塑造都显得比较恰当,好像是建筑物的固有组成部分似的发挥着作用。而《小团圆》中很多人物似乎与小说的主要故事关系不大,比如大家庭中的一些人物以及香港读书期间的一些人物等等。《小团圆》给人的印象,如同建筑师建造的一座大楼,大楼造好了,但外边的脚手架也还都保存着供人观赏。虽然《小团圆》中涉及大家庭的历史,也给人一些沧桑之感,但就主人公的“故事时间”来说,却不长,与爱情相关的时间就更短了,只有区区几年的时光。张爱玲如此布局,即大背景小故事,也许还有待进一步的分析理解,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小团圆》前三章,文风繁琐甚至拖沓,着实让人生厌。《霍乱时期的爱情》则自始至终没有给人阅读的疲乏之感,相反,却有叫人不一口气读完就不肯罢休的魅力。看来好小说有时候并不在乎人物之多寡,关键是营造故事本身的魔力。
两部小说都可以当作情色小说来读。对爱情的渲染自不必说,对色欲的描摹也各有千秋。张爱玲比较单纯,善用形象的比喻,对色欲的描写颇诗趣化。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笔触暴露了恋爱女人内心的情欲波澜,使得爱情的灵肉合一得到了最好的表达。相形之下,马尔克斯对性爱的描写更是多姿多彩,展示了人类性事的复杂面貌,既有闪电般的疯狂,如阿里萨第一次被强暴,也有春风细雨般的温柔,以费尔米纳与乌尔米诺的新婚燕尔最为典型。至于阿里萨记载的六百多个女人与他做爱时的言行,可谓是性爱画廊,可惜小说中只描写了数十位。与张爱玲的含蓄相比,马尔克斯的情色描写更加直接,更加充分,更加夺人眼球。
在心理描写方面,两部小说都对时间与空间的变换有种深切的体悟。张爱玲的心理描写是意象化、场景化的。对九莉与之雍最初相爱的心理描写最令人回味无穷: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马尔克斯则是直接细致的剖析,仿佛钻进了人物的内心深处在用放大镜观察似的。对阿里萨内心痛苦的渲染,对费尔米纳丈夫去世之后的内心独白,对医生的心灵世界的解剖等等,无不显示出他卓越的透视人心的才能。他也像张爱玲一样通过人物的行动来暗示心理,以下一段文字令人称绝地表现了一个信奉基督教的男人与情人幽会时的矛盾自责心理:
林奇小姐一看见他惊慌失措地进来,二话没说,就赶快进入自己的卧室。……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走进卧室,汗珠像黄豆粒似的从脸上滚下来。进屋时,他把手杖、药箱、巴拿马草帽等一股脑儿地扔在地上,弄得叮当作响,然后便拖着裤子,连上衣的扣子都来不及解开,鞋都来不及脱就心惊胆战地做起爱来,没有尽兴就惦着离开。当他重新系上衣扣的时候,她还觉得只是刚刚开了个头。然而,他恪守给自己规定的框框:做完一切,不超过做一次静脉注射的时间。然后他便回家去。在路上,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恨不得死去,他诅咒自己缺乏勇气,不敢向费尔米纳吐露隐情,和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绝裂。
两部小说的艺术表现都不浮华,都是比较写实的作风,行文中也都间或流露一些戏谑的风味,仿佛君临人间看破世事般的超脱。张爱玲依然保持着自己所特有的对心理活动的传神描摹。《小团圆》相对她先前的作品,在情色方面有了进步,更大胆更千回百折。马尔克斯则彻底抛弃了为世人称道的《百年孤独》中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倾向于一种试图表现人物心灵的现实主义,借用普鲁斯特的用语就是“心理现实主义”。很显然这与小说的爱情主题是一致的,因为爱情本来就是心灵的事业。马尔克斯在关注外界现实的同时,更加投入地发掘人物的内在现实,“这种现实比之于其他现实更有生命力,永远复现在我们心中”。[23]这也透露出作者想严肃全面深入地探讨爱情的决心,不让读者有玄乎其玄的魔幻印象。如果说《百年孤独》表现的是拉丁美洲百年来的孤独命运,那么《霍乱时期的爱情》表现的则是一个平凡人半个世纪里孤独的爱情马拉松。如果前者具有很强的地域色彩,那么后者则拥有了更普遍的人间意义,更加深入人心。
两部作品都是映照彼此的镜子。通过比较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品。读罢《小团圆》,我们为九莉的爱情所动容,但当读完《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们也为阿里萨的爱情所震撼。对九莉那般痴情于一个寻花问柳成性的男人,我们觉得有些不值,甚至觉得有些窝囊,难道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相比之下,阿里萨的相貌与言行,也让人有窝囊的感觉。但小说最终毫无疑问地让阿里萨赢得了所有读者的崇敬。同样是爱情主义,阿里萨表现得更为彻底与绝对,因为他的爱情超越了性,超越了空间和时间。如果说《小团圆》是江河,那么《霍乱时期的爱情》则是海洋,因为它不仅仅是形形色色的爱情的小说,更是关于婚姻家庭,关于老人心理,关于人性的善恶等的人文专著。
【延伸阅读】
A.理论
1.索洛维约夫《爱的意义》(1892—1894):俄国新宗教哲学之父的爱情哲思。由性爱入手,最后达到爱的最高层次,由浅入深,深刻地揭示了人类爱情中的崇高意义。
2.弗罗姆《爱的艺术》(1956):博爱是一切爱的基础。爱作为艺术,需要我们保持客观和理智,对爱抱有合理的信仰,并积极行动,发挥生命的创作力。
3.今道友信《关于爱》(1972):一位日本美学家对爱的哲思,“爱是基于善意的献身”。
4.克里希那穆提《关系之镜:两性的真谛》(1992):圣者的爱情语录。
5.帕斯《双重火焰》(1993):诗人的爱情学,以爱情来拯救现代社会,恐怕也是一厢情愿。爱情既有创造性也有毁灭性,无视爱情可能带来的负面作用,就可能堕为另一种形式的爱情主义。
B.小说
1.茨威格《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1922):痴情女哀婉撼人的临终告白。
2.菲兹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1925):过去的爱情遮蔽了现在的天空,悲剧就必不可免。
3.米切尔《飘》(1936):通过斯佳丽的婚姻悲剧,意在呼唤纯粹的爱情,小说形象地揭示了幻象在爱情中的巨大作用,告诫我们不能让幻象遮蔽了自己的眼睛,而应把心中理想的幻象作为生活的动力。小说还启示我们思考爱情中的缺憾。也许只有等到失去才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珍惜身边的爱人才是最重要的。
4.考琳·麦卡洛《荆棘鸟》(1977):有“澳大利亚的《飘》”之誉。
5.钱伯斯《来自无人地带的明信片》(1999):战争年代的爱情,总让人隐隐作痛,不论是吉楚对贾克的一见钟情又痛失所爱,还是贾克在英国的原配妻子莎拉孤独的漫长守望。时空转变,爱情永在。然而孙子辈的爱情却另有风景,爱情已不再是神话,更似流行歌曲,各种风格交错一起,世俗,享乐,自由,却少了传统的永生永世与沧海桑田。
6.门罗《逃离》(2004):门罗反思现代婚姻之代表作。生活列车永远负重前行。
7.李维《偷影子的人》(2010):爱的童话。为形单影只者点亮爱的光芒。
8.罗维拉、米拉雷斯《请在星光尽头等我》:关于爱的九种智慧。
9.鲁迅《伤逝》(1925):一个现代人(涓生)盲目的爱情悲剧。一是不能深入了解爱情:“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二是不能深入了解生活:“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要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10.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1979):提出了一个至今仍然存在的值得我们关注的现实问题:婚姻与爱情的分离。作者呼唤婚姻与爱情统一的理想状态。小说也充分显示了爱情的本质乃是精神性。爱情即精神同居、精神共振。
11.铁凝《永远有多远》(1998):现代化进程中似乎一切都在流变。小说通过描写城市变迁中一个老胡同中的女性(白大省)的爱情变奏曲,意图守望一种永远的东西,也许就是胡同中的那种老北京精神。但又流露出一种困惑:永远有多远呢?现代社会,正如马克思所云,“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1] [英]罗素:《罗素思想小品》,庄敏、江涛编,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第18页。
[2] [俄]索洛维约夫:《爱的意义》,董友、杨朗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第78页。
[3] [墨西哥]帕斯:《双重火焰:爱与欲》,蒋显璟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第5、23页。
[4] [俄]索洛维约夫:《爱的意义》,第46、64页。
[5] [美]弗罗姆:《爱的艺术》,李健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第34页。
[6] [墨西哥]帕斯:《双重火焰:爱与欲》,第182页。
[7] 转引自[美]麦格赛门:《艺术地生活》,崔薇、李孟苏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8,第131页。
[8] [英]劳伦斯:《爱》,见孙琴安主编:《名家谈婚恋》,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2,第244页。
[9] [黎巴嫩]纪伯伦:《纪伯伦散文诗全集》,伊宏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第231页。
[10] 蔡元培:《说爱情》,见孙琴安主编:《名家谈婚恋》,第1页。
[11] [英]罗素:《罗素思想小品》,第44页。
[12] [黎巴嫩]纪伯伦:《纪伯伦散文诗全集》,第50页。
[13] [法]莫洛亚:《生活的智慧》,傅雷等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第43页。
[14] [黎巴嫩]纪伯伦:《纪伯伦散文诗全集》,第272页。
[15] [法]莫洛亚:《生活的智慧》,第41页。
[16] [英]罗素:《婚姻》,见孙琴安主编《名家谈婚恋》,第228页。
[17] [法]莫洛亚:《生活的智慧》,第44页。
[18] 关于《小团圆》较为详细的解读参看拙作《爱情主义的女性写作:论张爱玲<小团圆>》,《职大学报》,2010年第2期。另外,关于张爱玲另两部自传体小说《雷峰塔》和《易经》的解读参看拙作《一纸苍凉半生恨——评张爱玲<雷峰塔><易经>》,《职大学报》2012 年第5期。
[19] [墨西哥]帕斯:《双重火焰:爱与欲》,同前,第181页。
[20] [美]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第95页。
[21] [法]罗丹述,葛赛尔著:《罗丹艺术论》,傅雷译,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第189页。
[22] [捷克]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第263页。
[23] [法]普鲁斯特:《一天上午的回忆》,王道乾译,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0,第259页。